黄蕊儿要伺候沈兰舟沐浴,沈小姐趴在浴缸沿上看她走路的样子,两条腿在水里也偷偷学了个模样,她搅弄着水,开口吩咐她去换朱叶儿上来。

    已很有女人模样的朱叶儿挽起袖子,手伸进热水里要碰上沈兰舟的身子,沈兰舟敲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就避开了她的手。她把自己翻过来,整个儿白条条地敞在水里,她问朱叶儿,我生得怎么样。

    朱叶儿也不知该怎么答,沈兰舟手指移上胸口,食指尖跟点红似的按在了她自己那颗红痣上,沈兰舟刚到纪家就发过几次高烧,白茶阿妈后来说,她把自个儿小时候的事情全忘了。沈兰舟侧着头又问朱叶儿,你知道它的来历吗。她很会挑语气,因此这话头丢出来,朱叶儿便以为是做主子的起了性子要考较她的黄历本儿。

    “我七八岁时染过一种病,大夫说要刺开心头放血,我怕得要死,娘便说,小姐也得过,她亲眼看见是这么治好的,我才信了真有这么个方子。小姐,这痣……恐怕就是留下来的吧。”

    沈兰舟看着她,“这么说,你身上也有一颗?”

    朱叶儿不晓得小姐怎么隐隐带上了怒,急忙道,“我皮肤粗黑,黑痣都瞧不清楚,哪里知道有没有这么一点红的…小姐这样白,才见得分明。”

    “你说你娘亲眼见过,那可有其他说法佐证了?”

    “我娘……我记得我娘还说,太太抱着小姐也是心疼得不行,下不去这个手,又舍不得松给大夫扎,正巧二少爷来了,他说什么‘哭哭啼啼的怎么救妹妹’,还是自己拿了那么粗的针,咬着牙就扎了下去。”

    沈兰舟听得怔了,暗念原来还有这一遭。萧驰野毕竟是她哥哥,她想道,毕竟是她哥哥啊。

    接下来几日,萧驰野早出晚归,沈兰舟有几回夜里已睡了一觉醒来,才见到他房里的灯亮起。她照例出去参加聚会,下午去书房习字,仍然专练“萧驰野”三个字,练得不好的揉了扔在篓里,第二日便会见到,里面的纸团少了一两个。

    又一日,沈兰舟难得在晚饭桌上见着了萧驰野。她一见到他,便似乎忍不住身上冒出酸辣的刺来,一顿饭净想着惹他眼神又不给他眼神,倒把自己弄得肚子里只八分饱,其中五分还是气。

    她搁下筷子要上楼去,萧驰野闲闲淡淡地嘱咐饭后不要即刻躺下,当心胀气,沈兰舟便道,我最近向学得很,又要去练字了。萧驰野被她噎了一刻,也道,看你实在没有精进,还是换几个字摹吧。沈兰舟一怔,心里忽然有些惊怕,又听萧驰野道,军部想让他回来历练,以后恐要妹妹多多关照。

    他一叫妹妹,沈兰舟忽然松了口气,他是有了愧,不是晓得了自己的秘密。她便也叫哥哥,半晌后又劝他,少些应酬,应酬时也少些酒。他们隔着几级楼梯对望,都松松一笑,一家人里头,腌臜与怨怼都能囫囵消融了去。论恨,亲兄妹间能有多大仇怨?论爱,亲兄妹间岂不总是有些亲族的爱?

    这一顿饭后,他们便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都绝口不提有过什么走火,萧驰野接送妹子来去别家公馆,对她的日程似乎都有了一笔账,沈兰舟渐渐觉得又遭在了他的管束之下,这网看起来全是大喇喇的漏洞,实则让她吹不着一点风。

    总算萧驰野忙了起来,沈兰舟携两位女侍自出自进,有一日带回一个铁笼子来,蓝布头一揭,里头居然是只金白相见的狮子狗。可又不是沈兰舟想养的,萧驰野统共见过两回,后来几日里没见着它问起,沈兰舟便说,“哥哥喜爱那种小闹精?”萧驰野饮一盏茶,小女子已经难养,何必再多找苦吃,他只说问问,沈兰舟告诉他本就是做礼物买的,奚家大太太就爱这个品种,以前养了十年的一只没了,伤心得人憔悴了好几圈,她们熟识往来的都挑了品相好的,给她办了个纳宠会,沈兰舟这只就有幸摘了魁。

    萧驰野恍然,原来是这一回事。奚家的二房当家是奚鸿轩,他那点隔墙探花的心思跟这地下沟里的污水似的,整个城都暗自晓得。奚鸿轩这几日见了他都是拱手笑脸的,还以为是有事要求,原来是内宅舒心。他要回这边来发展,自然是需要人脉的,同奚鸿轩虽然有过龃龉,但往后说不定就要借他的力了。

    他这妹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倒替他在官场上也送了一把东风。

    这股东风把萧驰野送得越来越高,高到他可以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暗流,中国人、外国人、信佛的、信基督的、爱钱的、爱色的、聪明的、蠢笨的、命久的、命短的。他看得足够多,等得足够耐心,总算在第一场大雪时等来了自东北来的另一股风,萧家的大哥给他送来了信。

    上书简短的六个字,争奚保产资事。萧驰野阅后即焚,书房窗外寒天冻地,重雪压城,他看向奚家的方向时已不再有任何优柔,只像在看囊中的肥肉。

    他回房时拐去了沈兰舟卧房,那道门于他而言是摆设,他要是心里已过了坎,推开进去只是举手见的易事。沈兰舟也没睡,她拥被坐在床上,看窗外又急又密的大雪,萧驰野站在她床边,她便轻轻说道,“好冷啊。”

    萧驰野抚摸着她的头发,沈兰舟靠到他怀里,一贴到这个男人烫热的胸膛,她就似更冷了,萧驰野把她抱紧了,沈兰舟一口一口的气都哈在两人之间。她不盘发的样子看起来小了两三岁,轻易让萧驰野回忆起,她刚回到自己身边时的模样。沈兰舟软着轻颤,天地的寒意仿佛都要加诸在她身上,萧驰野一下抱着她倒在床上,她仍然搂着她的亲哥哥,“陪我…今晚陪我……”

    “陪你什么?”萧驰野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吻她的头顶,声音却暗得很。沈兰舟扯着被子把两人裹起来,她要哥哥为她取暖,她想同他一起躺在这里,她想在他的怀里睡觉。萧驰野已明白她的要求是纯洁的,是合乎兄妹关系的,哪怕他们的身体线条已紧紧相贴,他身上坚硬的部分都能被她柔软的身子包容契合,沈兰舟不在意这种厮磨,她要的就是热,可她要的又仅仅是热而已。

    萧驰野当真抱着妹妹睡了一整夜,次日他起得早,将兰舟裹成了如襁褓中一样离开了。沈兰舟梳洗时见到了朱叶儿脸上的红,她瞧着镜子很平淡地说,先前同你说的想得如何了?朱叶儿脸色立刻换成了白,又默默替她梳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