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林家兄妹,沈兰舟游兴未餍,携着萧驰野还要去街上。萧驰野报了几个新饭店的名字,沈兰舟说换汤不换药,门面粉成了新的,里头还是那些吃腻的菜,要去零嘴铺子里头打打秋风。

    萧驰野不爱吃这些甜的,便只是叫车开到了路边,刚想下车,司机老吴同他使了个眼色。沈兰舟嫌他慢,自己去挑果干了,萧驰野望到她不过就在十数步远的门面前,便问老吴,有什么事。老吴把着转盘轮子,汗打湿了白手套,道,想先支下个月的工钱。他这样子必然是有什么隐情,萧驰野靠着皮椅背,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老吴便沉默了,抬头一看外头沈兰舟要回来了,说少爷体恤,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想还是算了罢。

    沈兰舟捏出块桃脯塞到萧驰野嘴边,萧驰野笑着叼了进去。这对兄妹依在后座上分光了一袋子甜食,吃得极快,吃完了沈兰舟又道,先前在馆子里小桃儿给我送了几块,我就觉得好吃,还以为是跑外头时带回来的,原来这街上就有,怎么家里头没人买?萧驰野哼道,我们驻兵那块地儿连只会叫的鸟都没有,丁桃日夜唱苦,他怎么会有闲心还想到给你带好吃的?

    沈兰舟便也笑了笑,也是,连我亲哥都没给我带点特产回来呢。萧驰野便一把兜住了她,吓唬得妹子要推他,男人呼在她耳边道,“能有什么特产,能有什么特产?给你吃沙子你要不要?”他那极近的热气一层层打到沈兰舟柔嫩的颈子和耳根上,真像滚烫的粗砂蚀在水边的白芽上。

    回了家用完饭,萧驰野问了谁管公馆中的采买,特地嘱咐要给小姐买这家的桃脯。朱叶儿也在一旁听候,一瞧袋上的招牌式样便心里发酸,渐渐酸又成了苦,藏在周嬷嬷背后绞手指。萧驰野吩咐完,两人准备退下,沈兰舟多瞧了她一眼,微微笑了。

    到了夜里,黄蕊儿同朱叶儿小声道,小姐叫你过去哩。只是黄蕊儿平时嗓子直惯了,她想要轻声更显得古怪,朱叶儿又是捋辫子又是整衣裳,浑身都被吊起的心弄得好不自在。她上了楼见沈兰舟,小姐已卸了头发,手支着脸颊问她,“哪里识的字?”朱叶儿说是娘教了一点,娘又是从以前萧家老太太还在闺中的时候学来的。

    沈兰舟轻轻道,“只问你一句,你恨不得把家学渊源都搬出来。我知道你是家生丫头,你娘以前也是奶奶身边红人,只是如今皇帝都传不了儿子了,你还仗着多少年前黄历吃老本啊。”

    朱叶儿吓得魂飞,立刻跪下来,可是又倔着一口气不想讨饶。沈兰舟又问,懂算数吗。朱叶儿老老实实就答算账面尚可,沈兰舟又问了些旁的,都是她做活时用得上的,盘得她惴惴不安起来,终于哭起来,“小姐,也不知我哪里做了天大的错事,就算是要把我赶出去,也告诉我个明白罢!”沈兰舟起身俯低,捏着她这张涕泪横流的脸蛋,笑得明艳,“哪是什么坏事,我看中你的才干,爱重还来不及呢。”

    沈兰舟虽是在夜里结实吓唬了一回朱叶儿,后来几天倒确实没什么后招,朱叶儿夜里没睡好,两个眼泡又青又大,早上伺候用饭时都换了班,不敢让萧驰野看见。今日萧驰野一走,沈兰舟便带她也出了门,一路倒也态度平常,朱叶儿听她的发问都是些有关沿途铺子、城里历史、商家秘辛云云,倒像个好奇的小女孩一般,渐渐便让她寻回些平时的能说会道,沈兰舟又听得笑起来,这回的笑不怕人了,朱叶儿松了口气,也问道,小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沈兰舟笑意未褪,淡道,“奚家。”

    朱叶儿心里一怔,还没支吾出个回答,又听沈兰舟道,“同你没什么大事。林小姐借他们家的别馆开了个读书会,到时候嘛,你就吃吃点心,看看热闹。”她说到最后四个字,眼神瞟过来落在朱叶儿身上,让人一惊,这轻飘飘的羽睫里也能扇出压倒人的飓风。朱叶儿心领神会了,低头应是。

    萧驰野午后回到公馆,偌大几幢楼竟然悄无声息,好似秋困密匝匝地罩在这个家里头,从门房的孙叔到厨房里头的两只肥猫,全在点头打盹。这一汪浓稠的静谧又兜笼了秋日的天光,便似块已凝冻好的琥珀。萧驰野走进来,他没叫醒谁,转了两圈进了自己的书房,这样的静是他久违的、难得的、会过到人身上的,萧驰野取了笔墨纸砚,心思随着毫锋一道沉下来。

    萧驰野不知不觉临了两个时辰的字,直到眼睛觉得疼起来,他直身看着窗外,才发觉天色都已暗了。他还没隔着窗子找到月亮,书房里啪一下地又亮了,沈兰舟还拢着薄薄的狐皮披肩,站在门口怪了句,怎么都不晓得开灯。

    沈兰舟见他在写字,也凑过来,一边讲读书会上听来的西洋,一边解下了披肩。今日小姐们明明要读的是海外玩意儿,其他女人都穿长袖宽摆的洋装,唯独沈兰舟穿了旗袍,还是如火的红色,萧驰野不知她是想惹嫉妒还是想惹风头,他也无所谓,他萧驰野的妹妹,本来就应该是最璀璨的明珠。

    “你写得也太草了,我读不懂。”沈兰舟指尖摩过几张纸,问她哥哥究竟写的是什么。萧驰野便给她看帖的名头,李太白的《上阳台帖》,沈兰舟于是了然,那是要狂放些才有一两分味道。萧驰野笑着继续写,“能得小妹承认有李太白的一两分,那愚兄恐怕也是当世风流了。”沈兰舟说他不嫌害臊,又抢了毛笔自己也要写,她灵巧地钻进萧驰野与桌台之间,还回头看兄长道,“倒是提点我了,我那笔字也该练练了。”

    萧驰野也不退开,站背后看得更清,她手腕里力道用得不对,字写出来便打飘,自然不好直接习练草书,而楷、行两体亦要苦功,萧驰野看得心焦,又取了支毛笔,腾空叠在她臂上写起范例来,沈兰舟发了懒,不想写了,直起身子贴嵌进萧驰野怀里。兄长虚搂着妹子,吹她一口气教训她惫懒,沈兰舟便搁了笔,一只右手顿在空中,道,“好老师便要手把手地教。”萧驰野一把包住了她,颈子也交着颈子,带着妹妹蘸好了墨,问她想写什么字,沈兰舟被这近在咫尺的吐息又弄得痒颤,在他怀里轻悄地碾磨着。

    “写什么呀……就写‘萧驰野’罢。”

    “写萧驰野作甚,怎么不练练‘沈兰舟’?”

    “你只说教与不教,旁的管这么多。”

    萧驰野笑道,好。他握着沈兰舟带她写这三个字,当真练了几百几千遍,看得人都要目晕头昏起来,沈兰舟肩膀发酸,萧驰野一臂搂着她腰使了点力,两人齐齐倒进了后头的坐椅里。沈兰舟蜷在他身上,又左右都寻不到个舒适的姿势,只好埋怨兄长哪儿都是硬的。他是硬的,她便是软的,萧驰野胡乱把她抱着揉弄,可人就搔心的妹妹兴许也算一种祸害,总闹得他浑身像有一股子莫名的劲,是那种想找个女人在她身上撒出来的劲。

    他总是有些知晓这团火叫什么名字的,也总是知晓该找的女人不应当是自己妹子的。他刚想放开沈兰舟,这一回的笑闹也点到即止,没想到刚动一下身体,就感觉胯下那一团野火的根源,被囫囵纳进了旗袍底下幽深的影子里。

    沈兰舟还撑着他的臂膀,娇声的笑忽然停了,她必也触到了这团男人得以男人的东西,兴许是靠勃勃的热度,兴许是腿根蹭着了,兴许是凭她那女人得以女人的地方知晓了男女间最原始的暗示。

    书房隔壁便是萧驰野的寝房,他一言不发抱着沈兰舟往那边走,这几步路里他在想,若是她叫一声哥哥或者兄长,他就把她安置在床上,许她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