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江边有座城,虽然小,也是十分喧嚣热闹的。傍晚时分,江边的码头车站人头攒动,货物囤积,卖货的不会放过往来客人,吆喝着讨价还价,也少不了警察,看到行迹可疑的人,拦下检查行李。巨大的树影倒映在江边,隐隐绰绰,袅娜多姿,无声陪伴起落的江水。夜晚皓月当空,将冷清的纱衣扔在逐渐消失的人群中间。江水沙沙地拍打岸边,白浪涌起,又落入水中,周而复始。

    江边的各个小丘陵上面,都有红屋顶的洋房,掩盖在茂密的树林里面。而能被往来客人一眼看穿的地方,堆满草棚茅舍,是穷人群居的脏窝。yAn光好的时候,不修边幅的农妇便在茅舍边支起晾衣杆,K衩被罩是五彩的旗帜。

    江边有座工厂,像灯塔一样照耀,伴着黑夜发出扎扎吱吱的机器声响。上了与河堤齐高的通往城门道路,经过片片水田,湾湾池塘,就到达城区。城里街道宽窄不一,有石子路,有水泥路,更多的是弯曲绵长,无人打理的土路。走走停停也会扬起飞灰,挂在嘴边,吹到耳朵里。这是陈在芸父亲厌恶芜湖的一种理由。

    梅雨季最是痛苦。连绵不断的雨一下就是一个月,像哭不完的泪,一GUGU的从来不停,变成了往来行人的噩梦,路面的泥浆滚滚而出,粘在脚底,沉甸甸的。那雨稀稀拉拉,被风吹开,四下横冲,即便撑着伞,也有雨滴会趁机潜入,不断撞击脸面。涂胭抹脂的时尚nVX最恨这些雨,若是加上大风,那把伞不论是侧撑还是直着撑,都会将她们淋个通透。

    就在某一个挂着大风又下着雨的夜晚,陈在芸的父亲携着全家老小,由遥远的山西一路风尘仆仆南下,落脚至江城芜湖。这全家都属旱鸭子的,在铁路上经历过脑震荡似的颠簸,又从南京上了船在江上滚元宵,晕了一路,刚下了船就要找地方吐。陈在芸的父亲最恨这趟路,他什麽都不记得,只记得轮船驶过江心时候,有很多在不停的跳着,追逐浪花,掀动着水和浪。

    陈在芸的父亲落地以後,直到他Si的一刻,也再没上过一艘船。

    他一提扬子江便要不停败坏这些,他恨着江里的猪,更恨芜湖路边无人看管的野猪。野猪旁若无人地散步供土,从树丛窜出来,哼哼两声,吓退路人。他恨贪婪无厌的乡下人,叫他们「猪猡」。他讨厌的街道政府和警察局的官员,叫他们作「猪倌」。那些在街上神气兮兮的白人,都是「白猪」。凡是他不喜欢的,一定都要加上个猪。b如他最厌恶的大儿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Si猪崽子」,二子和陈在芸不听话的时候,也常被骂作「小猪崽子」。每每听到父亲怒吼一声「小猪崽子」陈在芸都觉得好笑。她觉得父亲是在变相骂自己也是口老猪。

    父亲曾经在山西经商,家资不菲,扛着钱袋子南下,在芜湖置办了一所白墙灰瓦的大宅子,虽然不及芜湖有名的文人墨客花园那般壮丽,也算宽阔JiNg致。当中有一座圆圆的小池子里养着几条鲤鱼。客房书房厨房一应俱全,长廊檐下藏着雕梁画壁。

    这一家在芜湖呆了十几年,像许多晋商一样,经营着票号,借钱给粮米商周转。芜湖是扬子江边的鱼米之乡,遍地都是米,又便宜的很,父亲却吃不惯。长在山西的他只能吃面,豆面莜面糕面,面条面团面汤,顿顿都得是面才算是顿饭,不然又是一顿摔碟砸碗。当地的厨娘们做不出来他要的味道,父亲只好花钱从山西请来厨娘,还差人不远万里搬回来几箱子老陈醋。

    父亲对这座江城无Ai的理由有千百种,不止是水土不服,饮食不惯。自从落脚此地,陈家就开始了家门不幸。随着洋人和洋行越来越多,他的生意越来越差。父亲发火的时候,总要怪那位当初骗他来芜湖的米商,说他预估错了行情,骗他来了江南,是「猪脑子」。

    他的大儿子,长得周周正正,应是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在山西时候,是位人人夸赞的公子哥,到了芜湖,好像中了邪,先是迷上革命事业,成日去教会学校听课听演讲,又要放弃家业,加入国民党,去广州参加北伐的国民革命军,还要给家人讲起来,说b起小家业,民族大业更伟大,如今党派猜忌,军阀互搏,分崩离析,国将不国,洋人从中占着便宜,这是国家的厄运。父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听他讲完,然後拿来洗衣bAng槌,打了他一顿。

    「g你妈的革命,连个娘们都g不动的猪崽子。」父亲将bAng槌砸在他身上。

    大儿子於是放弃了革命,g上了迎春坊的妓nV小翠,终日不见人影。陈在芸见过小翠,她是位眉清目秀的扬州姑娘,笑起来甜甜的,像一支刚洗过澡的蜜桃。大儿子甚至交钱替小翠赎了身。两人跳出大院,准备私奔。

    得知消息的父亲买了十几个混混,冲击妓院,差点把迎春坊拆了,又追到江边,将还没上船的两人捆回家。大儿子被揍得皮r0U开绽,小翠也不知去向。

    然後他就迷上了鸦片,在烟馆里一呆就是一日,cH0U得迷迷醉醉,满身烟味回家,又激起父亲一顿邪火。他嚎叫着拿鞭子cH0U他,鞭子钝了就轮椅子,椅子散了就砸茶杯,结果给大儿子打得又呆又傻,疯疯癫癫之中,彻底蔫了,跟一根萎靡的烂茄子一样,每天低着头坐在桌前,盯着泛h的书,一直盯到晚上,也不点灯。陈在芸进来喊的时候,便傻应一声,滚到床上,合衣睡觉。

    陈在芸很快从父亲的眼泪里读出恨铁不成钢的怨恨,也从大哥傻呆呆的眼神中读出被关在牢里的困惑。

    二儿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家业的接班人。他在票号当铺里长成大人,学会油嘴滑舌,骗人的好本事。说谎的时候,他的脸从来不红,两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只穿长衫,戴着瓜皮帽,喝着盖碗茶,听戏摇头晃脑。

    陈在芸是父亲最小的孩子,是他跟姨娘生的。陈在芸没见过母亲,也听说她早早病Si,後来听带她长大的嬷嬷说,她是被父亲打Si的。那个嬷嬷的嘴里,什麽都有,家长里短,鬼怪妖魔。她最喜欢讲山西小庙里的小道士偷仙丹的故事。她认真地对着陈在芸说:「小孩子说谎,是要被小鬼夹舌头的。」「流氓都要下到地狱的油锅里炸一炸。」「骗子的要被割耳朵,割鼻子,挖眼镜。」她还说,「坏nV人活该被人骑,坏男人活该被割去卵蛋。」

    「咱家小姐面相真好,」她拉着陈在芸不松手,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燎热,「过来我给你算个命。」

    她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拆开脏兮兮的绣花包裹,譁啦铺开一堆被打磨光滑的芦苇短棍。

    嬷嬷煞有介事地一根根往手里捏,从左手数到右手,又数回来,再对照书上不停翻看。

    「小姐有福呦,」嬷嬷抬头看着一脸紧张的陈在芸,呲牙而笑:「再加上这好面相,有好福哦,以後嫁个好人家,是个好人哦,好人家也有个大院子,b陈家大院大好几倍,阔气得很……」

    嬷嬷嘴角带笑喋喋不休时,陈在芸松出一口气,她害怕被嬷嬷说到霉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