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初春的寒风中,听着岁除的爆竹声逐渐掩盖了身后大屋传来的,母妃生产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默默仰望夜空。

    他在想,如果弟弟再晚一点出生的话,以后他们的生辰就是一起过了。是的,弟弟,宫中的御医早已诊出母妃肚子怀着的是一个男胎,一个比他整整小了一纪的弟弟,平东王府的第二个世子。

    真好啊,独自生活了十二年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弟弟。从今往后,父王不必再时常留宿宫中了吧;母妃也不必再整日以泪洗面了吧;整个王府也会因弟弟的降生,多一些欢声笑语了吧……

    可是,他那本该等候在产房外,等待弟弟落地的父王此刻在何处呢?大概,正在他独居的院落里陪伴当今圣上、父王的亲弟弟、他的亲二叔吧……

    多可笑,堂堂九五至尊,大过年的,不在皇宫中与群臣守岁,亦不享受后妃的殷勤伺候,偏偏冒着夜寒霜露重悄悄来到平东王府;不顾兄嫂已为生产疼痛了一天一夜,正需夫君陪伴,独占他爹平东王爷。

    如此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婴孩洪亮的哭声,惊得他浑身一颤,忙回头问近侍:“可已是初一了?”

    “是,是,是初一了!世子心愿得偿,小世子与您是同一日的生辰!”看着虽尚显稚气,却已难掩丰神俊朗之姿的小主人,侍从笑容满面,不住的向他作揖道贺:“恭喜世子!贺喜世子!”

    看侍从那架势,仿佛刚刚诞生的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的血脉,他屏不住笑骂了一句,又因稳婆一叠声欢天喜地的“是位小世子”的报喜声微微蹙了蹙眉,转身淡淡道:“去通知父王吧,恭喜他时隔十二年后又得麟儿。待我看过弟弟,也该回房歇息了。”

    便是明白小主人语气中隐藏的怨气因何而起,那侍从亦不敢明言,慌忙应下。正待往那院去,岂料刚一转身,便瞧见一直不曾露面的平东王爷正从侧门缓步行来,那侍从忙俯身跪拜,以大声的问安提醒还背身而立的小主人:“参见王爷!”

    看着明明听到了,却还不肯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的儿子,平东王爷英挺俊朗的眉眼几乎不可见的一蹙,一声轻叹,“衍儿,随父王一道去看你弟弟吧。”

    弟弟是要见的,却不愿打扰母妃难得与父王独处的时光,他正待婉拒,却见母妃的贴身侍婢推门急奔而来,颤巍巍跪倒,带着哭腔道:“王妃血崩,太医已无能为力,只能用山参吊住精神,请世子速速入内一见!”

    这一声叫父子俩面色皆变,对视片刻后,他再也无法保持平东王世子的沉稳气度,朝前奔了几步,回头看住仍站在原地的父王,“父王不同孩儿一起去见母妃吗?”

    “既然你母妃吩咐侍女传话,想来有事叮嘱,你且去吧,好好陪你母妃说会儿话,父王稍后再进去。”看着面上逐渐泛起不忿之色的儿子,平东王爷眼神依旧平静,微微扬手示意他先去。

    究竟是母妃有特别的话要专门叮嘱,还是母妃从始至终都不曾对夫君能等在屋外抱有希望,他一时也无从理会计较,再次转身,匆匆离去。

    一进大屋,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侍女们手中水盆盛满了刺目的鲜红,看得他脚步迟疑,难掩慌乱的看向正跪在厚重的幔帐外的太医。正要开口问些什么,突然听得幔帐后传来已明显虚弱了的声音:“是衍儿么?快进来吧。”

    绕过大红幔帐,内室暖意融融,血腥味亦越发浓郁,熏得他几欲作呕,忙屏了屏呼吸,快步行至母妃床榻前跪下,望着那张苍白如纸的美丽面孔,低低喊道:“母妃。”

    “来,衍儿,先看看你弟弟。”平东王妃已虚弱至极,却仍命侍女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头,将怀里的襁褓往他面前送了送,扬起不见一丝血色的嘴唇,“他跟你出生时一模一样,将来也一定如你一般,有伊家的好容貌……母妃,真的很欢喜……”

    下意识伸手将襁褓接了过来,他垂头看向包裹在金红软被中的婴孩。这是他的弟弟,有着他们伊家代代相传的冰蓝色眼瞳,此刻正沉静的同他对视,真是可爱。

    看着鲜少露出稚气笑容的大儿子,王妃不觉滴下泪来,心中一片愧疚——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自己的怨恨里,对这曾是唯一血脉的孩子不闻不问,任由旁人教养,任他寂寞成长,临了了才来生出亏欠之心,还有何意义?可她,却不得不再往儿子尚稚嫩的肩膀上再添重担,因为她靠不得夫君,亦靠不了母家,唯一能托付的,便只剩下他了。

    强抑着手臂的颤抖,抚上柔软的栗发,她努力微笑,“衍儿,答应母妃,往后要好好照顾你弟弟,护着他长大,莫要让任何人欺负了他……若非来日实不得已,别让郦家染指他,亦别让他进宫……衍儿,就算母妃求你了,可以么?”

    怎会听不出母妃已气若游丝,他不自觉紧了紧手臂,跪直身体,望着满是泪水的美丽杏眸,正色应道:“母妃放心,我定会护弟弟平安长大,护他一世周全,安乐无忧。”

    虽还是少年的面容,却已有了成人才有的担当,看得王妃略感心安,方才想起,今日亦是这孩子的生辰。可留给她的时辰已不多了,她还有一件不说便不能瞑目之事要叮嘱,遂倾尽全力抓紧他的肩膀,正视他,“衍儿,向母妃保证,将来你娶妻,必不可只为给平东王府延续香火便把人娶进门,白白断送了人家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就像你母妃这样……一辈子,都在守活寡……”

    记忆里,除了每日例行问安时少少交谈几句外,他还从未受过母妃的教导。但他明白母妃何出此言,明白母妃这话虽是说与他听的,却又不是完全说与他听的。可不管怎样,这既然是母妃的遗命,他会听,亦会答应,于是将怀中的襁褓轻轻放到床榻上,对正直勾勾看着他,等着他答复的母妃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母妃的教导,伊衍记下了,必不会只为延续香火而娶妻,请母妃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