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两人俱是一夜安眠,只是肖铎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他梦见了曾经在他梦中要他去睡觉的孩子,这次他有了闲心,就能够从容地观察梦里的景象。他很确定梦中绝大部分东西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一部分建筑就在京城里,还有些似乎也能看出来是京里的某处,但不似肖铎亲眼所见那般陈旧,至于铺天盖地几乎遮住视线的雪,更是肖铎未曾体验过的了。

    肖铎出生以来,就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雪。他听老人说,似乎二十年前有过一场,将京郊许多树木都压倒了,讲起来多半有些心有余悸,因为谁也不知道第二天城防将雪扫开后,会不会看到几个青紫僵直的死人。他们多半到这里就不说了,但肖铎看得出来,他们不是因为那些喝醉了或是无家可归冻死在路边的人才停下。

    也许因为二十年前,京城暴雪时,天教叛贼造下了一桩血案。

    肖铎在暴雪里艰难行进;这梦很怪异,仿佛光是从天顶投下来的,又不是月光,他的视线本就被雪花遮盖,这样的光又叫他很难睁眼,因此只好眯着眼用手挡住风,趟水似的在及膝的松散雪花里往前趟。他分明记得上回做梦看到那小孩儿,还不是这样大的风雪。

    “喂——!”肖铎扬声呼唤,被冷风呛进嗓子里咳了一会儿,“小孩儿!哎——!”

    那小孩儿就在他前面的街口,本也没有几步路,只是太难挪动了,肖铎心里生出一阵焦急,总觉得自己要是不开口喊住,这小孩儿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他叫唤过后,那孩子仿佛动了一下,不似冰雕木塑了,只是仍旧没有回头。

    肖铎深吸一气,将头压得很低,大步往前,终于到了小孩儿身边。

    约莫是七八岁孩童的身量,衣服穿得很是华贵,肖铎疑心自己看到了皇家才能佩戴的佩饰,但光线太暗了,他也不能确定,这孩子的衣服似乎不合身,略大了一点儿。

    “你是谁家的孩子?”肖铎一时忘了自己在梦里。

    那孩子侧头看他,而后继续看着前方。

    肖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黑压压的天顶光线之中,前头是城门,还是京城某处的城门,城门前有很大一块空地,比实际该有的大小要大很多,空地上堆着什么东西,小山似的堆了足有城墙那么高。

    “那是什么?”肖铎下意识提问。

    小孩儿沉默地盯着那座“山峰”,久到肖铎终于看清楚了它由什么构成,他才开口道:“那是我。”

    肖铎梦中神魂激荡,眼前的景象恍惚一片。

    那座“山”,是无数肢体与肮脏的冰雪构成的,肖铎没有办法把伸出来的手、脚和头当做一个完整的人,因此它就不是由人构成,而是单纯的残肢。肖铎不明白为什么“山”这样扭曲的高大,城门前的空地又这样不真实的宽绰,但他知道该把身边的小孩儿带走,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孩子该看到的东西。

    当他蹲下身,他忽然明白了。

    也许这是身边穿华服小孩儿的梦境……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只有大人蹲下来的高度,可能还会矮一点。

    因此,他看到的东西,会更加的高大,一张普通的桌子,或是一个普通的人,从孩子的角度看过去,都有可能在特定条件下变成怪物。

    也许这座“山”本来不高,城门前的空地也是正常的大小,只是在一个孩子看来……在一个内心充满恐惧的孩子看来——就太可怕了。

    肖铎蹲身,不由分说将这孩子抱了起来,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走。这孩子原本毫无动静,待他走出去二十来步,眼珠才转了转,而后轻轻说:“别白费力气了。”

    “什么?”肖铎听不太清,这会儿不仅雪更大了,风声也在巷子里尖啸,“你是冷吗?冷就埋到我肩膀上,手伸进衣领里。”他将孩子往下放了点,好让自己的身体能抵挡一点来自背后的寒风。他又往前走了百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的同时,也让他心底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