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走了四萍,从现在开始,咱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再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

    四萍冷笑了一下,说:“小羽,你承认吗,你这个人心特别狠,一般人都不会像你这样狠的。”

    这句话刺伤了龙小羽,他后来对韩丁说,祝四萍的这句话让他彻底厌恶了她的这场旷日持久的猫玩老鼠的游戏,他决定不再和她说任何话,他拉开房门,外面的风几乎是砰的一声,迎面撞进了这间简易的木板房,让人顿觉寒冷彻骨。不知是他用力摔上的房门还是风的震撼,整个房子都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

    龙小羽走了。

    龙小羽被捕后在公安机关的审讯中供述:他离开工地以后先回了一趟办公室,他回到办公室想给罗晶晶打电话,发现手机不见了。手机他一向是放在裤兜里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刚才宽衣解带时掉在工地的那间办公室里了。手机是公司给他配的,万一丢了影响不好,没法交代。所以,龙小羽尽管非常不愿意,但他还是离开公司重新返回了工地。他依然从制药厂的正门经过,从后门进去,工地上依然漆黑一片。他绕过那排形同废墟的新厂房,那间工地办公室的窗口依然亮着灯光。他走近前去,不知四萍是否已经睡下,他还敲了敲门,敲了几遍无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未反锁,随着把手的转动那门吱扭裂开了一道细缝,紧接着被强劲的风势轰一下吹开,冷风立刻灌满了整个房间,桌上摆的和墙上贴的那些图表类的纸片在风中哗啦作响地飞将起来。屋里没有人,四萍也不在。龙小羽关上门,开始找他的手机。他先翻了那张木板床,包括床下,然后又到办公桌上找……这时,他看见了办公桌一侧的地上,四萍靠墙歪着,身上血迹斑斑。他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四萍。四萍一动不动,没有应声。龙小羽俯下身子想抱她起来,她的身体还软着,但很沉,四肢和脖子都像断了一样没有知觉,这时龙小羽才意识到,四萍已经死了。

    从龙小羽的供词中韩丁知道,龙小羽当时看到四萍的头部和腹部都流了很多血,已经变浓变暗的鲜血大片地半凝在她的脸上和胸前。他叫着四萍的名字,想唤醒她。但她醒不过来。不知是她的身子太沉还是龙小羽的手已经抖得使不上劲,他也抱不动她。这时他听到门外有响动,像是风吹倒了什么东西,也像是有人走动碰翻了什么物件。龙小羽放下四萍,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支铁锹木柄,小心地打开屋门往外看,外面没有人,只有风。

    龙小羽是在确信四萍已死,确信屋外安,确信整个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情况下,离开这间屋子的。他先回到公司他住的那间小屋,换下沾了血迹的范思哲外套,然后,他去了罗家小院。他用罗晶晶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家里没人,他想起罗晶晶是到她同学那里参加生日聚会去了,也许不久就会回来。他进了屋门,在客厅里等她,等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在这五分钟内他经过反复的犹豫,终于在这间客厅里,拨了110报警电话。

    关于龙小羽的报警,公安局110报警中心那天晚上的接警记录有详细记载。龙小羽报警使用了真实的姓名,他在接警人员的要求下到了制药厂附近的派出所接受讯问,然后又被带到案发现场向勘查人员指证现场的情况。关于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报案的理由,在他后来的供词中已有详细陈述。他在和韩丁的谈话中也有涉及。他说他当时吓蒙了,整个人处于慌不择路的状态。他担心一旦报警自己就会成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因为他身上沾有四萍的血迹,因为他另有新欢刚刚把四萍甩了,说四萍是他杀的很多人都会相信,都会觉得那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还有一个顾虑龙小羽在口供中没有说到,但他对韩丁说了,他说他那时最害怕的就是失去罗晶晶。

    那天晚上公安人员结束现场勘查后又带他到刑侦队问了半天情况,做了笔录,放他回家时已是深夜三点。他没有再去罗家小院,罗晶晶肯定睡了,他不想吵醒她。尽管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特别渴望见到罗晶晶,特别渴望能够躺在罗晶晶娇弱的怀抱里,让她轻轻地安慰和爱抚。但他没去罗家小院,天太晚了,他也没打电话,他想一切都等天亮再说。

    那天夜里他没有入睡,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在混乱的思前想后中短得像是愣了一个神。天亮后外面的风停了,龙小羽像往常一样起床,像往常一样打扫办公室的卫生。陆续有人来上班了,人们在他的脸上,没有察觉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上午,公司里来了两位民警,让龙小羽跟他们“去一趟局里”继续取证。公司里的人才从不同的方面,听说了昨夜狂风大作的时候,工地上发生了一幕凶杀血案。

    龙小羽跟着两位民警——其中一位就是姚大维——到了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在那里继续接受讯问。从警察的问话中他明显察觉到他们怀疑的矛头已经指向自己。到了中午他们要求他在几张白纸上,留下他的指纹和掌印,左右手掌和十个指头都留了。然后又取了他的耳血说要化验化验。再然后,他们让他等着,让他坐在屋里别动,给他打了一点饭,他没吃。他说要上厕所,警察就带他去厕所。厕所就在刑侦队的楼里。他蹲在厕所的茅坑上听着警察在外面说话,他出来时,看民警就在门口,背朝着他,他悄悄打开厕所的窗户,从二楼往下一跳,跳到了楼外的一条小巷里。他也搞不清警察听到没听到,爬起来就飞快地跑向巷口,在巷口拐了一个弯就跑掉了。

    龙小羽的跑,在韩丁今天看来是愚蠢的,这一跑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但龙小羽的这个行为在情理上则可以成立——一个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种阵势的、缺乏法律知识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被一个血腥场面惊吓过的年轻人,神经发生紊乱,理智受到困扰,他变得像孩子那样慌乱和低能,像孩子那样寻求简单的解脱,所以,决定先跑了再说,这是一个常见的心理选择,在逻辑上当然是说得通的。

    龙小羽很清楚自己在杀人现场留下了指纹,很清楚公安局验了四萍的尸再验了他的血就能知道四萍死前和他干过那种事情。也许这些就足以让警察认定杀人者非他莫属。

    他在刑侦队的厕所里蹲着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他身每一条肌肉都因此而变得麻木。麻木得几乎让他无法起身。他最先想到的是:一旦他成为犯罪嫌疑人,一旦公安局抓不到真凶,还有谁能为他洗脱罪嫌吗?没有!

    龙小羽从刑侦队跳窗逃走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罗家小院。罗晶晶不在家。他没想到罗晶晶不在家。他站在罗晶晶的卧室里发了半天呆,然后写下了他留给罗晶晶的那一纸别书。后来他对韩丁说,他那时非常想见到罗晶晶,想和她见上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告别的话。可后来又觉得她幸亏不在,在的话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可以让这样生离死别的话既表达出他的感情又不让罗晶晶受惊呢?他不想让罗晶晶知道公安局怀疑他杀人的事,他不想看到罗晶晶惊慌恐惧的表情,他害怕罗晶晶也相信公安局,也怀疑他真的杀了人。一个杀了人的人,有谁还会爱他?

    他用发抖的笔画,给罗晶晶写下了那份别书。因为发抖,所以每个字都不得不写得很大。那张写好字的白纸就放在了罗晶晶的枕头上,在韩丁同意为龙小羽担任辩护律师之后,罗晶晶拿出来给他看过,这一纸别书一直被罗晶晶悄悄藏在身边,藏到了现在。

    晶晶:

    我走了,让我再亲亲你吧!

    我家里出点事,我回去办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求你别忘了我,千万别忘了!我一定回来的!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小羽

    龙小羽说他在写这张字条时哭来着,他流泪的时候心中有无法承受的疼痛。这一点韩丁是相信的,因为龙小羽在时过境迁之后向他讲到这一纸别书时,眼中依然饱含热泪。罗晶晶也对韩丁说过,她那天是偶然上街买东西去了,只出去了半个多小时,回家后看到这张字条,一时没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并没意识到龙小羽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是哭了。是字条里的那些话让她哭了。她给龙小羽打电话,电话是关着的。她打电话到公司龙小羽住的那间陈放复印机的小屋,也没人接听。她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没想到这个简简单单的字条竟是他们之间的永别。

    龙小羽离开罗家小院,他想回公司拿点衣服,但细想想又觉得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搭了辆出租车出城去了黄鹤湖别墅。别墅里的老保姆告诉他罗保春还没起床呢,他没起床一般不让人叫,电话也不接的。龙小羽说不用叫了,我留个条子。他就在书房给罗保春留了一张条子,内容是家有急事特来请假,以及对不起抱歉之类的话。他把各种钥匙,BP机等,部留在写字台上,压在那张请假的字条上面。然后,又让那辆等着他的出租车,把他带到了离黄鹤湖很远的黑牯镇火车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往南走的火车票,搭乘刚刚进站的一班过境列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平岭。

    龙小羽离开平岭时两手空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有兜里剩下的几张散碎的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