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亭淞山温热多雨,乔木苍劲、银杏微翠,未有北方常见的巍峨险峻,倒是植被葱郁地势婉转,颇具江南秀丽多情姿态。

    山中有一亭,名为“予贤亭”,六角亭,枣红亭柱,绿数掩映,布瓦倾盖,久经风雨,修葺过好几回。自南方而来的求学者一般会路经此亭,纳凉乘荫。据说是五十年前的当地太守体恤学子跋山涉水的辛苦,特建此亭。

    “唵噆蚊虻,饮血偷生,可恶!可恶至极!”史筠恼道。青天白日,嗡嗡作响,叫人不得安生。

    静谧的林中突兀响起某人气急败坏的谩骂,一眼望去,见亭中有两个白袍书生在此暂歇,一书生眉目清朗,眼中可见皎皎明月,正端坐此亭,整理仪容;另一书生生得弯眉大眼,一抹晚霞渲染双颊,明艳昳丽,双手正抓挠着面与脖颈。

    话说这明艳书生,名为史筠,家中共有五位兄弟姊妹,偏只他是个读书料子,好在家里尚有余钱培育他读书拜师,以期将来他成材时荫蔽家族。

    史筠自也是个爱读刻苦的,他志存高远,孜孜不倦,打定主意要出人头地,于是一路跋山涉水,自汴州而来,十多日马不停蹄,如今终是离目的地不远。

    史筠今日一路步行,好不容易有个乘荫纳凉的亭子可偷得浮生半日闲,身上猝不及防地起了大包小包,连脸都无法幸免于难,加之长途跋涉,心中恼怒,不由破口大骂。

    转头望向另一位,见自己瘙痒难耐,其他人什么事也无,免不得心生艳羡。

    小书生被他看着,平静面容上添了些羞赧,从行囊里翻出一香袋,忙递给他:“此中有驱蚊药草,若不介意,可佩于腰侧。”

    史筠心生感激,一时什么恼怒啊羡慕啊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忙拱手作揖:“小生这厢多谢了,不知……郎君如何称呼?”他俩纯属陌生,只是恰巧在同一亭内休憩。

    那人温声答道:“未及弱冠,家中姓温,名琅,排行老二,唤我温二郎即可。”

    史筠寻思着,要人家报名字却不自报家门说不过去,还没等温琅反问,就道:“小生姓史,家中排四,温兄且唤我史四郎。”

    沉默如雾般在周身缓缓升腾,远山的蝉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尴尬对视小会后,史筠见温琅打扮,心中对他去路有所猜测,故试探开口问:“温兄此番劳累可是要去往宣城?”

    宣城历史悠久,自400年前燕朝设郡以来,历代是郡、州、府、路所在地,刘阜、谢久善等诗人名士先后任宣城太守,亦为宰相李维邕、胡恒,西平王兰嵩,梁国公江思远之故乡。诸多文人骚客慕名而来,载兴而归,在城期间留下许多人人称颂的佳作,宣城自此成为历代文人必访之地,素有“人文之乡”的美称。

    宣城素来是学子大家们论学切磋的胜地,当地官学、私学逐渐繁盛壮大,成为第二大学子聚集地。一般来说,身着白袍的书生出现在宣城不远处,目的地向来直指宣城。

    温琅点头不语,似不欲多言,奈何碰着个不会看脸色的自来熟,小步凑近,悄声问道:“温兄定然才华横溢,不知属意哪家?”

    言罢又补充一句:“说不定你我二人归为一处呢?”

    温琅低声答曰:“曹先生门下。”

    “是……那位曹先生么?”

    宣城还有哪位唤作曹先生?温琅远道而来,对宣城人士并不熟悉,心里思考了一下,最终笃定回道:“对!”不论宣城多少曹先生,他要寻的反正是名气最大的曹先生。

    史筠心中一凛,不曾想自己随意调侃戏语竟然成真。曹先生是何等人物?故往致仕的中书令,德高望重。欲拜于曹先生门下者,自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听闻入曹先生门下者,十之七八为官,或为京官或外放,皆做得有板有眼,功成名就。至于剩下的十之二三,有为皇商者,有为书画大家者,或亦为授道者,均不同凡响,个个有头有脸有名有姓。

    既是已搭话,又知欲拜之师为同一人,就此分道扬镳反而失礼。两人歇息足矣,吃上些许干粮,相伴而行,继续赶路。

    再行一里,即见官道,一路北上直至足以望见城墙如山矗立不倒,“宣城”二字一如既往张扬辉煌,守卫勘合公验,两位小郎君,终是进入盛名麇集的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