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卑愣了良久,他原本以为,落到流寇手中,就算不被杀,流寇也会逼他入伙。事实上刘国能就是这样想的,他提议把李卑软禁在营中,而且对外宣扬李卑已经投降了,说不定崇祯还会对他的家眷问罪,时间长了,李卑也只能入伙。

    刘国能打的是招安的主意,反正做的是短期打算,只管用最快速度扩展实力,不必在乎李卑是不是死心塌地,只要利益一致就好。

    而李自成是要和大明王朝死磕到底的,他不需要一个三心二意的部下。将来闯军会经历无数艰难困苦,心存芥蒂的将领会断送军队。

    从私人情感上讲,李自成也不希望李卑混得太惨。经此一战,李卑的嫡系部队已经全军覆没了,他就算活着回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不如显示大度。让李卑带走一百人,固然是为了让李卑的处境稍好一点,从另一角度来说,李卑带走的必然是他的亲朋乡党,都是和他关系最亲厚的人,把这些人都挑出去,更有利于收编其他的俘虏。

    刘国能、张天琳、王文临、凌邦文、刘小山五人在战后商议了一下,决定对此次战斗的所有战利品分毫不取,全都送给闯将和党家。之前他们拿了李自成的物资,在危难时刻却没有帮助李自成,心里都觉得有愧,这一次反正他们的兵马也没多少损失,就当是还李自成的人情了,把欠的债抹平了,今后才好和李自成继续来往。

    李自成和焦得名当然不肯,推让了半天。焦得名也说,是因为之前闯军在辽州的牺牲,才有这次的胜利,他不过是适逢其会,也不肯多占。最终,焦得名拿了一部分官军的被服衣甲和武器装备,其余五营各得一些金银作为酬谢,剩下的战利品和所有俘虏都交给李自成处置。

    因此李自成在李卑和尤世禄的处置上就有了全权,有很多人要求杀了尤李二将为高杰报仇,但李自成终究没有答应。

    官军的确是闯军的敌人,但闯军和李卑这种尚有良知的官军将领之间绝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如果是战场相遇,刀枪无眼,打死便打死了,但现在李卑已经投降,断没有再报复的道理。

    另一时空的顺军和西军都收编过很多官军的将领,虽然其中有不少当了叛徒,却也有很多人在面对清军入关这场关系中华文明生死存亡的大危机时,选择与他们曾经的敌人农民军并肩作战。

    闯军和官军的矛盾,就是困扰中国两千年的地主和农民那点事。毕竟现在还不是建立苏维埃的时候,双方打归打,但是干掉官军中最没有人样的那群家伙之后,最终还是要和的。

    当闯军足够强大,显示出改朝换代的趋势,大部分官军将领都会选择顺势应时。所以,尽管在战场上对官军要毫不留情地狠打狠杀,但当他们放下武器之后,不必做无谓的赶尽杀绝。

    尤其是那些在面对清军时能搁置旧怨,坚持民族大义的官军将领,更应该是团结的对象,特别是在他们被打趴下之后。

    另一时空的李卑因为较早病故,没有接受过清军入关这场考验,不过从他以往的行事作风判断,王瑾认为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国家、民族和百姓的选择。

    王瑾取出一份文书交给李卑:“李将军,你看这样向朝廷报告使得吗?”李卑打开一看,是辽州士绅写的禀帖。上面说尤世禄一开战就冲锋在前,受了箭伤,然后李卑又英勇奋战,收复辽州,把被俘士绅解救出来。

    接着十万流寇来攻,李卑镇定自若,据城防守,击毙流寇上万,最终击退流寇,但官军也死伤惨重。辽州士绅们被官军救出,皆感谢李卑大恩,又说李卑如何爱民如子,绝不扰民。

    辽州之战官军败得如此之惨,硬说大获全胜肯定是不成的,闯营手里还有几个没有被清算的士绅,王瑾便勒令他们写了这封禀帖,把李卑的失败文饰了一番。再加上辽州确实“收复”了,从崇祯的角度来看,李卑所犯过错就是损伤士卒太多,不过是几千丘八的命而已,就不算什么大事了。何况他们七营联军马上就要搞出更大的新闻,崇祯很快就顾不上处置李卑了。

    李卑当然不会有意见,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除了他的一百个亲信之外,闯军还把那些伤势较重,即便治好了也得残疾的俘虏都还给了李卑。说是放走李卑,其实就是把李卑等人扔在辽州,联军自行转移了。李自成甚至给李卑留下了一笔钱粮,八赋岭的难民很快就要回到辽州了,重建城市需要资金。李自成、王瑾等人心知肚明,他们留下的这点钱粮是不够的,但是为了保证接下来部队不断粮,也不能留得更多了。

    尤世禄的伤势被余庆处理过,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李卑临时客串起了知州,派人找回尤人龙,收拢逃散的败兵,安置难民,搭建临时房屋避寒。他发现自己做这些居然还挺得心应手的,比打仗更顺手。

    马科听说李卑和尤世禄“突围”了,不仅“收复”了辽州,还“缴获”了一些钱粮,也觍着脸回来了。李卑倒也不怪他,好生恶死,人之常情,念在同袍交情,他也分了马科些粮食。现在马科部的兵力占全军半数,如果把马科赶走了,一旦碰上一个不像李自成这样讲理的反王,那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高杰的墓就建在八赋岭中,里面只有一颗头,身体因为盔甲被人扒走,已经混在尸堆里无法分辨了。李自成在墓前伫立良久,终于开口说:“英吾是死在李卑的部下手里,我不杀李卑为他报仇,是对是错?”

    刘宗敏说:“英吾若能说话,也必同意。你说过,我们闯营造反不光是为了自己,还要为天下人求一条生路。我们打仗也好,拷掠也好,不是为了自己换套穿衣服、论秤分金银,是为了杀不义,救不辜,定乱世,开太平。李卑是为国为民有功之人,纵然他为昏君效力,也不失为一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我们与他只有公事,没有私仇。”

    王瑾想着自与高杰相识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时间太局促了,他和高杰相处的日子还是太短。而且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忙于求生,做百姓时是这样,造反之后也是这样,交流的时间很少。回想起来,似乎都是王瑾在教育高杰,王瑾几乎没怎么听过高杰说他有什么想法,想要什么。

    或许将来,还会有人就这样突然消失,和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是诀别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