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有留学生邀杜洛城一起去北平来的老教授家吃年夜饭,他因为和薛千山约好了共度,谢过人家的好意就推辞了。但开席之前,又去溜达了一圈,顺回来一些刚包好的饺子和一瓶老教授自酿的米酒。薛千山把车停在门口等他,看人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酒瓶满载而归,一道开车回了公寓。

    锅里烧开水,下饺子。水咕噜咕噜地烧沸,饺子们在锅里浮浮沉沉,像白白胖胖的娃娃。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和一个同样许久不进厨房的富商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新奇,盯了半晌,目光交汇时不觉笑了。

    饺子捞起来,也不在餐桌上吃。壁炉旁铺着地毯,两个人席地而坐,就着低矮的木桌。碗端上来才发现没有筷子,少爷嗐了一声,回厨房拿出两把叉子:“凑合吧。”银光闪闪的叉子将圆鼓鼓的饺子开膛破肚,送进口中,虽然不伦不类,但到底尝出一点故乡的味道。米酒倒进杜七收藏的白瓷杯子里,也有了几分古意。

    饭后两个人捧着新倒满的酒杯闲聊,话赶话一递一句的,就聊起过年。

    “小孩儿哪有不爱过年的呢。过年学堂放假,能放一俩月,家里头孩子又多,热闹。就是叔父老爱逮着我要我背诗,你说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偏偏拎出我?后来我一听见他喊我就躲得远远儿的,翻墙上外头玩儿去。

    “后来长大了就不大爱了,平常在外边儿逍遥自在惯了,过年就得拘在大宅门里愣充孝子,我不乐意。”

    薛千山听着不禁微笑,由衷赞叹这样一个纯真又自由的灵魂。

    “那你呢?”

    薛千山愣了愣。面具戴久了很难摘下来,他惯于展现精明强大、刀枪不入的那一面,哪怕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很难做到自揭伤疤。而且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比起手上沾着鲜血踩着别人往上爬的经历,这些细枝末节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想敷衍着翻篇儿,但是一转脸看见杜七一派清澈赤诚的目光,要脱口的话便顿住了。

    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

    “少爷知道吗,五月节、八月节、年关,都是收账的日子。小时候,每年进了腊月,我娘就皱起了眉毛。如果赶上怎么也还不上账的春节,我们就得把门闩严实了,就那样也能听着哐哐砸门叫骂的声儿。

    “再有就是冷清。平常家里只有俩人也就算了。到过年,别人家里都子孙满堂的,我和我娘还是两个人点着蜡烛对坐着。后来我去学徒,过年为了多拿点儿钱还守在店里,坐那儿就想着,我娘是怎么一个人守岁……”

    他说完这些,停下来喝了口酒。

    杜七双手捧着杯子,有些出神。他这样从小娇养的富家少爷,哪怕说是下九流堆儿里混大的,到底只能看见人家光彩的一面,而对于这种苦难的细节一无所知,听起来觉得陌生,又有一点震撼。

    他与亲族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宅院中电灯昼夜不熄时,京城的另一头,还有一对母子正守着孤灯为了生计发愁。他沉浸于这样一幅画面之中,眼中竟泛起一丝酸涩。

    他看向面前的人,薛千山的神色没什么波澜。杜七又想,这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站到了这样一个能和他并肩的位置。那看起来,是很长、很不好走的一段路。

    薛千山说出这段话时是很平静,但看着少爷蹙起的眉尖与看向他时眼中的动容,却不由心口一阵发烫。

    这些东西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和谁说呢,敬畏而全盘仰仗他的家中妻妾,还是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

    而眼前这个人,这样一个心肠玲珑剔透的文人、艺术家,却能够捧起这种最最幽微的情绪,能够明白他少年时的孤独、窘迫与不安,经历起来并不比后来商场上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容易。

    他从前以为自己处心积虑甚至不择手段地挤进上层社会,为的是权势是富贵,是能够不再眼睁睁地面对失去而无能为力,但他此刻恍然顿悟,也许先前种种遭遇,只是为了遇上眼前的人。

    如果他是拉车贩货的,是码头上扛大包的,是柜台后低着头的小伙计,如果他安于平庸,他又能否遇见这样一个顶顶矜贵而聪慧的小少爷呢?上天是怎样在冥冥之中决定他们的相遇的呢?

    还是杜七比他先回过神,直愣愣问:“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