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龟山坐在城头上。身后是白炽电灯,前面是探照灯,电灯在极黑的夜色中不再昏黄,而是略带着发红的白,近处了看,刚初升的月亮。但它的光芒跟前面的探照灯相比,又好似弱不禁风,像绣楼里的小姐,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

    探照灯瓦数远超过白炽灯,又因为镀银的后灯罩,将所有的光汇聚在一起,打出像剑一样的光柱,只要被它照住,清晰的能看到一公里之外的兔子。

    小林龟山目光并没有跟随光柱而转动,他不是怕那刺眼的光,而是深邃地看着远处的黑暗。那是山林方向,探照灯照不到的地方。而正因为没有光,山林似乎很近,仿佛黑暗处就是,又似乎很远,远的飘忽到天边。

    也似乎看到山里的李智,飘忽的影像,也似乎近,又似乎远,又似乎要从城墙一跃而过,站在他面前。于是,小林龟山握着指挥刀,做出随时拼杀的模样。

    此时,小林龟山并不神经质,只是暗夜给他如此想象。夜里总能给人遐想,小林龟山还想起尹子林给他说的空城计,城头之上,诸葛亮一把七弦琴,吓退司马懿二十万大军。安平县城不是空城,现在把城中兵力派出去四分之三,去巡逻封锁,即便独立大队来攻,小林龟山也相信能守得住。他坐于城头,就是想成为诸葛亮,成为卧龙。他想过,和独立大队博弈,必须有诸葛亮的聪明才智、神机妙算——他在想着,哪地方会有纰漏。

    忽然,他站了起来,大声命令:“速给赵营长打电话,让他的部队扩大巡逻范围,延伸到潞河县境内。”

    他算过时间,从县城到封锁线最东南端,四十里,而且这小股八路军若想从东南方向绕过,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小路,天亮前肯定过不去。但现在仔细想想,不能用一般部队急行军速度推算,他们不是一般八路军,耐力甚至强过皇军。

    渡边迅疾传达小林龟山命令,把电话打到马街据点。赵疤瘌也闻令而动,但只派出一个排。保安三营大部分兵力已在大路上巡逻,一个排的兵力合乎解释。

    天终于亮了。

    小林龟山期盼已久,仿佛是白夜里才出来的精灵,眼睛瞪的滴溜圆。李智望眼欲穿,却又不得不耐心等着,从东南绕过封锁线,至少七十里地,这还只是进最南端的山林。栓子还在拼命地奔跑。

    小林龟山从椅子上站起来,整理军装,走下城楼。属于皇军的时间到了,他的确是白天里的精灵,要指挥所属士兵去搜捕八路军。没有接到任何发现的报告,这支小股部队可能藏在某个地方,当然,也可能已飞越封锁线,但必须搜捕,在没有确定他们是否逃入山林之前。

    他的部队已经连续巡逻半夜,现在仍要继续搜索,没有片刻休息。当然,除非他们自己偷懒。这并不符合他的军事常识,他自己也感到,此举有点像动用一百个人去抓一只兔子,即便抓住,每个人分不到半两肉。但他必须这么做。他要给李智一点颜色瞧瞧。

    他再次命令赵疤瘌的三营,派出一个连向南,进入潞河县搜索,防止八路军小队已从东南方向越过封锁线,迂回进入山林。赵疤瘌照做了,但马大富临出发前,两人对视了一眼。马街据点仍驻有鬼子,还有少尉小队长。当着小队长的面,两人只能意会,不可言传。马大富早就和赵疤瘌一个心思,不想和独立大队为敌,除非迫不得已。

    据点里的小队鬼子悉数出动,巡逻半夜,不想动了,换做留守兵力再去巡逻。那正好,马大富给左右炮楼据点里的伪军,让夜里没巡逻的伪军来马街据点集合,凑够一个连,径直向南走去。

    特务连终于停下休息,半躺在吴河河堤之下。水壶早就空了,嗓子在冒烟,但还顾不上喝水,得先喘两口气。而肺就像炸裂一般,喘气时候略微使劲,就感到撕裂一般的疼。特务连还好些,虽然使劲喘着粗气,但还能再跑。爆破组就不行了,铁柱已经脸色煞白,嘴角也冒出了白沫。

    他们也训练,早晚跑步,上午抽时间练刺杀,练瞄准,独立大队每个人都必须会打仗,包括他们弹药小队。弹药小队是张大年给起的名字,准确地说,他们应该叫兵工所,他们不仅造地雷,有时还帮着修理枪械,尤其铁柱,掷弹筒、轻重机枪、迫击炮,啥啥都懂,掷弹筒也打的准,被称为全能王。

    可他们训练时间毕竟要少很多,所以体力跟不上。不能再这么猛跑下去了,即便彻底甩开敌人,也能把爆破组的七个兄弟活活累死。

    特务连战士去河边灌满了水,回到河堤下,举着水壶,喂到爆破组兄弟嘴边。铁柱不好意思了,脸色有些惭愧,但没力气说话。刚才他已跑的晕眩,好像看到自己的太奶。太奶咽气之前差几天就过九十大寿,十里八乡少有的高寿。最后仿佛做了一个梦,只觉得太奶拿笤帚疙瘩把他打出门槛之外,睁开眼时,人已躺在河堤松软的草地上。

    这不是他们的错,李智说了,分工不同。栓子深吸两口气,竖起缴获的中正步枪,开起了玩笑:“咱累死也不舍的扔掉枪,这往后,咱们保准比地主老财还阔气。”

    六子还真笑了:“阔气不阔气不知道,但俺们知道,真扔了枪,回去还不被你罚站?”

    喝了几口水,铁柱有了力气,替栓子解释:“没办法,咱八路穷,等咱们有了兵工厂,能制造飞机大炮,咱们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目标太过遥远,就像天边云彩,遥不可及,还看不到任何希望。但要活着就要有希望,就如同打鬼子,若心里没有希望,怎么坚持下去?只要有希望,就是打十年,二十年,自己老了,打不动了,还有子子孙孙,接着打——这就是李智说的革命乐观主义,栓子猛地站起来:“铁柱队长说的没错,往后咱们也能造飞机造大炮,所以咱得留着命,接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