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拎稳健而轻快地划着桨,竹筏的方向时而转变,随着水的流速、河床的起伏而流畅地前进着,他漂亮的手臂线条还有少年的柔韧,但这惊人的技艺显然不能让沈莺将他当作小孩对待。

    红河的水浑浊,远远眺去就像人的血肉,看不清水底,幽幽的波纹从木筏的尾巴一圈圈荡开,快要进入无人区了。空气中的湿度开始增加,蒸腾着水面的热气,也打开了行人身上的毛孔,汗液一层一层地上涌,渗着摄影师们的防水外套。

    岩拎甩一把汗,均匀呼吸,换了主力臂,继续前进。

    四周的植物越来越高耸密集,它们的长相愈发奇形怪状:大得可以供人隐匿身形的油绿的叶片、无声无息缠绕在高大乔木间的藤蔓、张大嘴的艳丽花朵、不知从何处垂下来的难以避开的须根……河面上漂浮着硕大的莲叶,与朱红的水色相映,竹筏经过的时候,她有种错觉:佛教的八寒地狱里,是否也有这样的光景?

    空气和水面潮湿得几乎要一同凝滞,苔藓的腥气越来越明显。随着GPS定位器的不断闪烁,沈、徐、岩拎三人作为守护绿孔雀的第一小分队,顺利到达目的地,去筏上岸。沈莺掏出对讲机,完成配对之后分给另外两个人,她对草链岭上的突然走失,耿耿于怀,女摄影师终于意识到团队合作的重要性。

    她探头去看岩拎的对讲机,教他通话的按钮,女人指点的手指细长,骨节微微凸出,显得柔美不足,却意外符合她作为艺术创作者的身份,手背上细致的纹理,看得岩拎出神了。

    “学会了吗?按住这个按钮说话,说完松开,不要关机。”与清甜的嗓音相反,她的神情专注严肃,那招牌的微笑只剩下两个小巧的梨涡,抿唇时才出现。

    她身上的气味淡而优雅,仿佛禁忌般,他若无其事地深吸鼻,回味着胸腔里沁人心脾的花香。男孩略笨拙地按了她示意的那个按键,一股新奇的激动感涌上来:“喂、喂喂,我是岩拎。”

    看他快速上手,沈莺愉快地笑了,她拨开他的手指:“说完记得松开,不然会听不到别人说话。”

    徐东言也在低头摆弄,他带着黑色的鸭舌帽,看不清表情,突然开口:“喂喂,我是徐东言,呼叫沈莺、呼叫沈莺,完毕。”他温和的黑眸盯着她,里面有笑意。

    沈莺也测试了一次,确保小分队成员之间的沟通无碍,三人才正式开始搜寻工作。

    绿孔雀作为中国特有的一种古老而珍稀的鸟类,目前国内仅存的已知数目不足300只,属于真正徘徊在灭绝边缘的濒危物种。区别于“进口“的蓝孔雀,它们的雌鸟和雄鸟具有一样华丽的外表:脸上明丽的橘粉、天蓝色油彩、绿宝石般金属色泽的龙鳞颈项、头上一簇长短不一的集中的冠羽,还有身上层次递进的神秘而雅致的苍绿色……

    除了繁殖期的绿孔雀雄鸟,具有华美夸张的尾羽“婚纱“外,它们几乎一模一样,同样骄傲,同样美丽。

    绿孔雀对住所尤为挑剔,对栖息地的喜好特别接近人类:要背山面水,要地形平坦、环境清幽,要有完好而原始的森林给它们提供庇护和食物,同时海拔还不能太高——这简直完美复制了傣洒人的居住需求。

    寨子里的人要买得起摩托车和大彩电、要享受便利的水电,要摆脱贫穷和蒙昧,他们需要更多的收入。自然母亲要挤出更多的乳汁,来哺育更多的人类。投资商看上了这里一年四季的阳光和温暖,商人偏好廉价的劳动力,面对沉默矗立的黑绿森林,他们眼里闪闪发光,榨取甘蔗,种上芒果,让新平县在冬季面向北方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蔬菜……

    绿孔雀一逃再逃,一退再退。

    直到它们的种群中,母亲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兄弟姐妹彼此失散相离,长大的雏鸟寻觅不到合适的配偶,明明陆地还是连在一起,而绿孔雀赖以交流、繁衍、壮大的社群,零落得如同城市里,乌烟瘴气的夜幕上破碎的星,光芒微弱,消失隐匿。

    没有星空,人类还会有浪漫吗?

    这里的土地比在嘎洒村中感受到的更加厚重松软,不知道多少个春秋的落叶覆盖在红土之上,脚踩下去嘎吱作响,让人怀疑每一次落步都有昆虫在枯叶的掩盖下逃窜。

    徐东言因为要录像,他走在最后,一如在商洛时,他、沈莺和程书桓。

    走在河谷岸边,会让人产生日夜同存的错觉。靠近河面,日光得以倾泄,靠近森林,植物争先恐后地争取可怜的阳光,遮天蔽日的黑绿下,是夜的昏暗。

    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人的昼夜节律会混乱,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下意识看一眼腕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五十分,徐东言不喜欢这个时间。他从上学的时候就发现了,下午两三点,是人一天里,思维最混乱的时候,可恶的是,这个点总是在考数学。

    他经常在下午三点的时候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