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爱你娘。”陆老头闯进门,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跟我说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手上正端着笸箩准备晒鱼干,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隆庆十一年,你爹高中状元,未及弱冠跨入幕.府,震动朝野。隆庆十四年春,你爹连升三级官拜吏部侍郎,同时兼领知贡举,再一次轰动朝堂。跨越短短三年时间,你爹就完成其他人或许奋斗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目标。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中间那三年都发生了什么吗?”陆老头静静看着我,沉声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爹在那三年时间里,爱上了你娘。”

    手中笸箩掉到地上,刚腌好的小鱼洒了一地,我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站在那里不能动了。

    陆老头摇着头叹了口气,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继续道:“大约是隆庆十二年春天吧,你爹任钦差奉旨南下,巡查各州县官吏政务考核。那时老夫也还年轻,正是莽撞冲动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微蹙着眉,神情有些恍惚。

    我迫不及待地看着他,想听下文,刚想开口催促,就听他幽幽道:“那时我仗着自己武艺好,就去挑战当时的武林第一大派琅琊门,结果遭了暗算,被群殴险些致死。恰逢你爹从那里路过,遣官兵驱散琅琊门众人,将我救下。平生老夫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酸溜溜的文官,没想到竟被你爹所救,那时还觉得有些丢脸,并不想承你爹的情。不过到底捡回一条性命,道谢还是应该的,于是老夫就开玩笑,说请你爹去喝花酒作为答谢。见过那些当官的无不是装腔作势一本正经,谁知你爹竟一口答应了。”

    “那时是在潮州,苏密河一带最是热闹,也是花间教坊云集所在。我约你爹去一艘画舫上听曲,叫嚣着要和你爹拼酒……结果最后竟然是我醉得不省人事。”陆老头挑着眉梢,淡淡道,“本以为和你爹不过是萍水相逢,转眼就是陌路,谁知半月后,你爹竟然去我住的那家客栈寻我,说要请我喝酒。原来他南巡的任务已经完成,正准备归京,难得有人陪我喝酒,我自然乐得答应。本想这次和他去个风雅一点的酒楼,谁知你爹仍要去上次的画舫,并且依旧点上次那个舞姬跳舞。那个舞姬,就是你娘。”

    “‘孟云罗’这三个字,潮州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当年苏密河上最有名气的舞姬,千金难买她一笑,观其舞更是难得。我暗暗观察你爹,发现他自始至终都盯着孟云罗,没挪动一分。我看得心中发笑,没想到你爹这酸腐文官也爱美色。”陆老头嘴角一扯,笑了起来,慢慢摇头,“那孟云罗被你爹看得恼了,拂袖就走,你没见到你爹那时的表情,煞是有趣!”

    “后来你爹又去找那画舫的老鸨,拿出一百金请孟云罗出来。我见他出手阔绰,忍不住嘲讽他是个贪官,你爹笑了笑也没否认。果然那孟云罗和我想得一样,对你爹这种纨绔之举十分不屑,冷着脸问他究竟意欲何为。你爹说,只想看她跳一支凤还巢。没想到孟云罗心性颇高,断然拒绝你爹,说她不想给他跳舞。你爹问为何?她说你爹满身铜臭,不配看她跳舞。你爹闻言笑了,又问她什么样的人才配看她跳舞?她扬着脸清高自傲,言只有翰墨文采风雅不俗、胸有块垒精通音律,真正懂得欣赏舞蹈之人才配看她跳舞。”

    “你爹笑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对孟云罗拜了一礼,说他姓柏名如森,帝都阙阳人士,隆庆十一年状元,如今参政门下给事中,自小谙熟音律颇有所长,前乐府司太常即为其祖父。又问孟云罗,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是能够看她一舞?”陆老头抬手敲着石桌,像茶馆里讲评书的老头一样神采飞扬,“当时我听了这些话,颇为震惊,看你爹一脸坦然的样子,不似作假,再加上他的钦差身份,由不得我不信。原来他竟然就是年前名动天下的那个少年状元,柏相府上的大公子,整个帝都里风头最劲的世家公子,文坛新秀。我本以为孟云罗定会十分吃惊,继而拜服,孰料那姑娘却是个人比她傲,她比人更傲的性子,丝毫没把你爹放在眼里。嘲讽地笑话你爹,状元郎才混个给事中,原来不过如此。”

    “你爹大约这辈子都没有那么难堪过,脸红到脖子根,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那孟云罗转身要走的时候,你爹上去拉住她的衣袖,问她要怎样才能看她跳舞?孟云罗说,除非他能当上丞相。”

    我已经听得痴了,简直难以置信。陆老头所说的那个刁钻古怪、言语犀利的孟云罗,真的是我那个温柔似水的娘吗?

    陆老头笑得眯起眼睛,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喉咙:“之后老夫云游四方,又结识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你师父还有易小子他爹,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像你爹那样令我印象深刻。或许是因为你爹丢人的样子最为有趣吧,哈哈!隆庆十三年夏天,我有事上京,又在那里遇到你爹。或许是见到我又勾起往事,他竟然一言不发,拖上马就把我拉到潮州,下马才说要请我喝酒。还是那艘画舫,还是孟云罗。”

    “孟云罗依旧不待见你爹,露了个脸就说身体不适,要去休息。结果你爹把她喊住,说要弹支曲子给她听,孟云罗最终答应了。老夫不懂音律,但也能听出你爹弹奏的那支曲子不错,一曲终了,那孟云罗竟然怔在那里,泪落成行。她问那曲子的名字叫什么?你爹说,叫[如梦]。”陆老头慢慢摇头,“回去的路上你爹一言不发,任谁都能看出,其实他的心情并不好。这事直到后来,我被你爹举荐给先帝爷,当太子的师父的时候才想明白。因为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母亲虞贵妃,那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笑容,再加上‘虞梦夕’那个美貌传遍整个大华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你爹真正心仪的人是谁。作一曲如梦令,不能弹奏给虞贵妃听,他便去弹给面容相似的孟云罗。你说你爹是不是个人渣?”

    “再后来,我和你爹同朝为官,相交还算深厚,经常和他一起喝酒。某一晚酒足饭饱归来,在柏府门口落轿分行,夜深空旷的大街上,竟然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是孟云罗。我的酒顿时吓醒了,还以为遇上了女鬼,你爹也好不到哪去,半天才认出是她。孟云罗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你爹的眼睛,挥起衣袖跳了一支凤还巢。一舞尽,她走过来问你爹,为什么不去?你爹有些诧异,笑着反问,为何要去?那孟云罗顿时红了眼睛,道:明年六月初六,你不来,我就抛绣球招亲。说完她就走了。”

    “哭什么?瞧你这出息!”陆老头白我一眼,没好气道,“你看你这蠢丫头不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可能不是个好结果?”

    我抹着眼泪点头:“你接着说……”

    “时间转眼就过去一年,我几乎要将那件事忘了,某天上朝时却发现你爹有些不对劲。不时盯着我看,看得我头皮发麻,寒毛倒竖。片晌,他忽然出列禀报先帝,说我患了隐疾身体不适,却还在死撑,忠君报国之心着实可贵。他求先帝开恩,允我先退朝休息,他愿尽同僚之谊,护送我回府。先帝应允并着太医给我看诊,无奈之下,我只好打乱经脉,叫太医看成个肺痨前兆,惶然迅速将我赶出宫。你爹得以顺利逃班,撇下我就走。老夫怒从中来,追上去打,一路从帝都打到潮州,这才发现你爹这酸腐书生竟然还是个高手。”

    “苏密河上人挤如潮,一打听才知是孟云罗要抛绣球,原来这天正是六月初六。夕阳快要落下山头,人群吵嚷,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你爹跑得比兔子还快,撞倒无数人,最终在一片骂声里挤到人群最前方。终于看到你爹,孟云罗抱着绣球站在楼上,哭成了泪人。”陆老头捋着胡子笑道,“之后的事太肉麻,老夫就不想多讲了。你爹临走前咬了人家一口,当着老夫的面,酸里吧唧地说道:闲着没事多读书,别学人家抛绣球玩,什么时候把《半谒山》背过了,他就回去娶她。当然了,你应该知道,《半谒山》就是你爹的第一本诗集。”

    “老夫长那么大,第一次见追妹子追得如此风骚的人。所以你不要相信外面那些过分褒扬的传言,把你爹夸得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神仙若真是他那样,这世上的妹子就都没有活路了。”陆老头装出一脸夸张的鄙夷,“回去路上,我忍不住问你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真心,他这负心汉也当得太快了点吧?你爹勒住马不走了,看着我异常深沉道:他也不知是不是真心,只是管不住自己的脚向她走去。”

    “那是老夫听过的,最酸的情话了。”陆老头又笑起来,“彼时又过三年,你爹位极人臣,当上丞相,官印都还没捂热,就把你娘娶进门。凭老夫对你爹的了解,虞妃固然为他所爱,但那更像是一种对美好的向往,就像一种根植在心底的信念,所以他终尽一生都誓死守护。其实在你爹心里,最爱的人还是你娘。天下男子虽然都风流多情,但风流是一码事,成家立业子嗣后代却是另一码事,更何况你爹出身世家大族,更不可能儿戏。你娘出身寒微,能嫁入帝都门阀最高最尊贵的柏府做正房夫人,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爹在后面做了多少功夫。现在你相信了吧,其实你爹很爱你娘。”

    紧紧攥着袖口,我模糊着泪眼,害怕这是一场梦:“你说的,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