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辰酉谷的消息传来时,整个万石园都变得静悄悄的,来往之人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动点什么。

    偌大一个万石园,偌大一个君岛,都寂然一片,甚至因为进入冬季枯水期的缘故,就连碧波拍岸之声也不闻半分。

    好静,静得人反而耳鸣。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都如明镜一般,这是怕触了王上的眉头。万余精锐折在辰酉谷,甚至是军中大将上官郯身死,这都是小事,真正的大事在于,如此一场惨败,真正断绝了大军的“去路”,而“来路”也已经被断,如今却是陷入到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之中。

    如此境地,如此情形,王上再好的养气功夫,也要心生恼怒。

    此时偌大一座温体斋中,一身漆黑蟒袍的萧瑾独自坐在书案后面的紫檀大椅上,正在闭目养神,他的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上,两只绣满龙蟒纹路的大袖柔顺地垂落下来,同时也遮住了他的手背,只露出雪白修长的十指。

    这里本是萧玄的书房,也就是民间所谓的“御书房”,因为需要君臣奏对的缘故,所以修建的极为宽敞,足以容纳几十人而不显拥挤。在当初君岛一战时,这里侥幸躲过一劫,未受太多损坏,待到萧瑾占据君岛,此地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书房。

    现在这间“御书房”中唯有萧瑾一人,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发慌。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响起一声不算刺耳的“吱呀”开门声,声音着实不大,可在寂静一片的当下,就显得有些刺耳了。

    萧瑾没有睁眼,仍是合着眼睑,“什么事?”

    来人正是服侍萧瑾多年的那位大宦官,在魏国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大齐朝廷的司礼监掌印张百岁,此刻他上身微微前倾着,双手中托着一封信,轻声道“回禀王上,道门的白云子大天师遣人送来了一封信。”

    “白云子的信?”萧瑾终于是睁开双眼,嘴角微微上扯,透出一股子讥讽意味,“秋叶不愧是快要飞升的仙人,竟是不愿意搭理我这个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的俗人了?还是说,他打算传位给白云子,让他来做下一任道门掌教?”

    大宦官闻言之后,身子立时伏得更低。

    他跟随萧瑾多年,自然明白主子的脾性,虽然这时候面上不显,但心中多半已是恼了,恼怒于那位道门掌教真人在如此关头竟是不曾写下一封亲笔信,反而是让自己的弟子代为说话——毕竟这里头差着辈分呢,而且白云子的地位也有些不够,除非他是道门首徒,是板上钉钉下任道门掌教才行。

    过了片刻之后,萧瑾的声音再度传来,“念。”

    这位大宦立时直起身来,将手中那封还封着火漆的密信拆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笔极为工整的楷书,板板正正,恭恭敬敬,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修仙求道之人所写,这让大宦想起了那位曾经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天师,实在不像是仙风道骨的道家之人,倒像是满腹经纶的儒家志士,那种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家士子。

    然后他开始不紧不慢地诵读起来。

    这都是跟着萧瑾磨练出来的,他这位主子,生平最讨厌急躁二字,哪怕是天大的事情,也要讲究一个不疾不徐,所以底下的人也都是如此,遇到再大的事情,不能急,字句要说清楚。

    “从黄龙二年魏王殿下封王就藩,到太平十年大齐太祖皇帝萧煜退位,共是二十八年,在这二十八年之间,魏王殿下处心积虑,落子无数,堪称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终是在承平初年,上演了那场京城大变,只可惜棋差一招,被林太后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化解,终是无功而返。”

    大宦稍稍抬头看了眼萧瑾的表情,见他并无不虞之色,便又立刻低下头去,继续读道“在此期间,道门并未有插手之意,只是听之任之。再由承平元年到承平二十年,共二十年之间,魏王殿下广开商路以积攒银钱,甚至不惜蓄养海贼水匪,又大力铸造火器,修建船只,编练军队,同时暗中联络草原、玄教等地,志在天下,所图所谋,不可谓不大。又因萧玄即位之后,对我道门逼迫之甚,与日俱增,故而在不得已之下,道门遂始与殿下相交,可追本溯源,也不过是互为助力,只求自保。”

    “好一个只求自保。”萧瑾面无表情道“其心可诛。”

    大宦被王上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有些头皮发麻,但王上没有喊停,他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当年紫尘掌教真人、天尘大真人、秋叶掌教真人,三人助力萧煜共建大齐江山,倘使大齐朝廷不与道门生出间隙,使两者安然处之,何以有今日之祸事耶?正如当日大齐太祖皇帝所言,世外归于道门,世内归于朝廷,两者共治天下,安会至于如此境地?然大齐毕竟坐拥天下,民心所在,天命所归,虽有祸事劫数,但仍是大势所趋,必然能渡过难关,天下承平。故魏王殿下今日之处境皆意料中事,天意如此,人力难以违抗,诚劝魏王殿下,为魏王谋身计,为大齐谋国计,为天下苍生计,魏王殿下应当早日收兵罢手,退回魏国,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魏王殿下执迷不悟,仍旧宵想皇帝尊位,天意昭昭,大势滚滚,怕是难有善终之时……”

    读到这里,这位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大宦已是声音发颤,两页薄薄信纸竟是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的双手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