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几大边军,因为领兵主将不同,各有各的气度,就拿坐镇中原帝都的中军来说,这才是当年跟随萧皇打天下的老班底,是第一代西北军的正统延续,素有天子亲军之美誉。久在帝王身前,身处首善之地,所以这中军也带上了不少雍容气象,眼界格局最高。

    反观西北军这边,同样是出自第一代西北军的延续,但与嫡出天子亲军相比,难免就要被贴上庶出的标签,在大都督府的排名中,西北军虽然位列边军第一,但仍要被天子亲军强压一头,为此西北军上下无不憋着一口恶气,这些年来治军犹为酷烈,与天子亲军形成鲜明对比。

    曾有大儒言道,有天子亲军之称的中军是王道,俗称为西北军的前军是霸道,如今王朝内的军伍之争其实就是持续了千百年仍旧争议不休的王霸之争。

    诸葛恭不是酷烈之人,但入乡随俗,执掌西北军之后也不得不行酷烈之事,正如这座西北都督府,从里到外透漏着一股子剑戟森然之气,即便是炎炎盛夏,亦是让人凉彻心底。

    蓝玉缓缓行于其间,身后的五位右都督亦步亦趋跟随。

    一直来到府邸深处的一间卧房外,蓝玉抬了抬手,示意身后之人止步。然后他独自一人推门走进了房内。

    房内有些阴暗,绕过一扇屏风之后,就见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卧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后,老人吃力地睁开眼,满是枯槁之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乎是微不可察的笑意,声音嘶哑道“蓝先生。”

    蓝玉最初就是以军师的身份辅佐萧皇,为显尊敬,当时的将领们便以先生称之,时至今日,一些老辈人还是保持了这个称呼。

    “说起来真是有些年头没有见到蓝先生了。”躺在床上的老人说话有些吃力,停顿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上次见蓝先生还是在承平三年,二十年过去了,蓝先生还是老样子。”

    蓝玉走到床前,轻声道“我还是老样子,你却是垂垂老矣了。”

    躺在床上的老人正是西北军左都督诸葛恭,即便是萧皇打天下时,他也算得上资历最老的那一小拨人。当年萧煜只有几千人马,林寒还是跟在姐夫身后的帮闲,他就已经是千夫长,若不是本身格局有限,未能立下太大功勋,以他的资历早就该像徐林那般封异姓王了。

    诸葛恭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道“老了就老了,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今已经没剩下几个,大都督徐林第一个走了,紧接着又出了太平十九年那档子乱事,闽行和韩雄也跟着去了,自新皇登基以后,萧公鱼、张海九、卫煌、孙立功这些投降过来的老家伙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没了,最可惜的还是徐琰,病逝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说句俗气的话,能像我活这么长的,真心没有几个,比起那些早早去了的老兄弟,我已经是够本了。”

    蓝玉轻声叹息道“早就劝你去江南或者蜀州住一段时间,那里是个温润养人的好地方,比这苦寒塞外要好得多,也能让你好好养养身子,可你偏就不听。”

    诸葛恭将头偏向南方,缓缓笑道“年轻时总是想着跟陛下一起往南走,入关打天下,可临老了,却不想再往南走,不想客死他乡。”

    蓝玉伸手握住诸葛恭那已经满是老人斑的手掌,怔怔不语。

    诸葛恭努力清了清嗓子,可嘴里的话语还是有些含糊不清,“当年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我不去中原,更不去江南,回草原去。二十年前,我去了一趟帝都,也就是咱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当年的世子殿下变成了如今的皇帝陛下,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该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草原上的老家已经不知道迁移到哪儿去了,那便留在西北吧。”

    诸葛恭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幔帐,眯眼道“就留在西北,哪里也不去,这辈子从北往南走,去过蜀州,也去过帝都,已经够南边的了,早在承平元年我就该随着陛下一起走了,现在活得都是赚的。”

    蓝玉又是轻叹一口气,摇头笑道“当年的从龙之臣中,就数你最为质朴。”

    诸葛恭转头看了眼这位位极人臣的老相识,缓声道“我这一辈子,值得牵挂的东西不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去说他,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西北军了。今日与蓝先生说这些肺腑之言,也是想着让蓝先生把好这最后一关,莫要让西北军所托非人。”

    蓝玉问道“你中意何人?”

    诸葛恭这个曾经经历过当年遍地狼烟的老将长长呼出一口气,在这个刚刚出伏的天气里,似乎有些畏寒,低声道“如今太平盛世,不说寻常百姓和庙堂公卿,就是许多披坚执锐的将军也不曾见过真正波澜壮阔的大战、恶战、死战,江南和南疆那边还好,可是西北这边不一样!这里毗邻草原,若是草原大军有意南下,这里就是最前线。”

    “林寒是个什么性情,蓝先生也是知晓的,当年先帝在时还好,先帝和太后娘娘走后,就真的没人能让他心服口服了,狼子野心,十年之内,西北边境必然会有一场战事。所以新任的西北都督不知兵不行,没有威望不行,不堪用的庸才更不行,放眼朝廷内外上下,唯有……”

    说到这儿,诸葛恭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唯有当年的病虎张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