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来,神色也随之迅速改变,就像夏日突来的暴雨一般。骊奴看着这张金葵花一般的面庞眨眼就换上伤心欲绝的表情,仿佛木偶有三张面具,他可以随时换上另一张脸。

    他总是做出这种出人意料的反应,就像故意要惹人注意的小孩,有时连骊奴都已经习惯,可这一次他尤其动情,这表情狠狠地击中了她,连她也吓得懵了。“你说什么”这四个字卡在喉咙,只看到对方的眼中缓缓涌出两滴晶莹眼泪,顺着粉白的脸颊滴落下来,滚到地上的时候,她听见两声清脆的弹跳。

    ——从他眼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是小小的珍珠。

    骊奴无意识地低下头去看,两颗珍珠正顺着倾斜的地面向观门外滑去。她的视线还随着那两粒珍珠茫然地滑向远处,更多的珍珠便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就像什么极为空灵的乐器在龙马观内弹奏。

    她就像被这温柔的声音忽然捅了一刀,瞬间醒悟过来,“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她面前的这个人是鲛奴。

    他是来杀她的!

    这画面美得匪夷所思,然而他的眼泪里却没有一点同情。他落下眼泪,就像完成任务之后如释重负地卸下面具,终于不必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了。

    骊害怕得食道都痉挛起来,这几滴珍珠泪就好比散的解药,将蒙骗了她数个月的毒瞬间解除了。她回过头,看见鲛奴仍然摆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的表情,眼泪涟涟而下,无数珍珠敲打着地面,如神秘的小雨落在龙马观。

    骊张合着嘴唇失语了一刻,低下头去看看这略低她一头的小小情人,机械地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死呢?”

    鲛用一种伤心至极的语气哀哀道“姊姊的肚子要被咬开了!”

    她只觉得头脑发胀,恍惚中听见鲛奴接着用那伤感的声音说道“那不是孩儿,姊姊,那不是孩儿,那是一条吃人的怪鱼。我把它种在里面,它已经在里面安了家,十月怀胎将你一点点咬烂了再钻出来。”他的神态总是带着那么几分病态的夸张,这令骊奴绝望的话语由他说出来竟带着几分滑稽,她总希望最后他会说“我是骗你的,姊姊!”

    然而他没有说。他将骊奴用力地抱着,眼里落下的珍珠全都积攒在她的臂弯里。她此时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又一次分不清鲛奴是真正的抱歉还是伪装的了。骊陷入极大的混乱中,对方竟趁势将她按倒在地上,如往常一样去解她的衣带,从他眼眶里落下的小小珍珠还掉进她半张的嘴里,落进她的耳中,散落在她的发髻里。

    她困难地摇摇头,咕哝道,不行,不行。她怕这会冲撞到胎儿——她仍然觉得自己腹中是一个可爱孩子;她自己也不过十四岁,第一次体味有孕的滋味,很想很想知道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不要说别人告诉她腹中孕育的是鱼还是龙,年纪再小一些,她也是在裙下塞一只小鹅、再掏出来时就会叫它宝宝的纯真女童罢了。

    鲛奴将她的脖子搂住,十分委屈地说道,姊姊,我十天没有见到你了,你给了我吧,你给我吧,你给我吧,给我吧。

    她没拒绝,但又为他前后话语毫无波澜的转变而更加混乱。他说她快死了,而那怪物是他送进她肚子里的,此刻又若无其事地向她求欢——他不断地用抱歉和伤心的语气诉说这噩耗,一边又毫无罪恶感地接着销蚀她。

    骊只觉得头脑都快要裂开,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对方的身下断续地呼喊着;在这窄小的庭院里,三清殿中的神像垂下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可是这堪比飞升的欢愉令人忘却一切,神仙始祖无所不能,唯独不能给她这种快乐。

    他们草草裹着衣裳,躺在太阳直射的庭院里睡过半晌,月色落满山头时骊奴才醒转过来。鲛奴总是习惯将全身都贴在她怀里睡去,现在也是如此;骊奴的神色还是呆呆的,将下巴贴在鲛的额头上。

    这也是杀人的手段吗?她想不通。如果是这样,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是自己的功夫不如对方。

    她不知道鲛奴是否醒着,轻轻地开口发问,也像是自言自语“鲛,你这样辛苦都是为了杀我吗?”

    鲛奴闷在她怀中瓮声瓮气地回答“是呀,姊姊现在才明白。”

    喔,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要被杀掉,才有这样的福气,那也值得。

    她接着说道“那你方才不必再辛苦一场的。”

    鲛奴将头从她的胸口探出来,又一次用那童真但夸张的语气说道“不是呀,姊姊,我是真的太想你了!我离不开你,你可不要恨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