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奴听她说完,脸上狂热的哀告之色也逐渐熄灭,又变回从前那疲惫而冷静的模样了。她撤回几乎要倒在莺奴身上的身体,手中还紧握着那只拂尘,点点头道“那好吧,那好吧,他来陪我也不是坏事。”

    莺奴皱着眉头,看着骊奴的脸。她还等着骊奴继续说下去。

    “我方才说到哪里?”

    “你说他进了三清殿,掀开了西侧的帘幔。”

    “——他进了三清殿,我躲在东侧的卧室中,身子有一个冬天没洗过,头发则已经半年都没洗了,全部都虬结在一起。我本来能梳世上最好看的道髻,可是此时我却束手无策。等他一把拉开东侧的帘幔时,我用帘子将自己裹住,就像蒙住眼睛的毛驴。那时候我已经信了来人就是皇帝的使者,没有人提前通知,是因为这就是来通知我的人。

    “我躲在帘中,既怕他看见我这副邋遢的模样,又怕他看不到我而转身离开,我会错过什么要紧的消息。他在帘内转了转,漂亮鞋子在我这扬着灰土的地面上踩了一圈,又走出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等了很久才从帘内轻声走出,凑到窗前看了看,门前的翠辇已经离开。我担心稍后太阳就会躲进云里,沐浴会变得不适,庆幸他没有在这里逗留太久,迅速将穿回身上的道袍脱下,跳进木桶里清洗身体。我实在太久没有洗澡了,虽然耻于说出口,但那桶水都是乌黑的。

    “我想起自己为了应付这种窘况,在厨房的锅里准备着新鲜的热水,就是为了能将身体和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我将洗到一半的头发缠起来堆在头上,草草披着脏衣,端起浴桶便匆匆穿过神殿去厨后换水。兜头盖脸地撞开厨房的帘幔时,我抬眼就看见那坐着翠辇来访的少年坐在我用餐时坐的矮凳上,身子斜靠在食台,就那样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

    ------------------

    ——她吓得差点将手上的浴桶摔了,但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摔了桶,丹炉也会遭殃,她是抱着这种担忧才稳住了双手。不仅如此,骊奴的性格比来者想的还要冷静十倍,她发现侵入者的存在之后,不但没有在大惊之中人仰马翻,还绷着一张极其冷漠的脸,将浴桶稳稳地放在地上,转身就朝外逃去。

    她逃跑,也并不窘迫,看起来反而像是生了很大的气,愤怒地大步向外走着。她喘着粗气来到观外,惊奇地发现送那少年来的翠辇果真不见了。龙马观所在的山巅极小,栈道又险,这群人不可能在栈道上休息,若是不在观门外,那就是真的下山离开了。

    那人不是谁的使者,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完全猜不到有谁会不辞辛劳到这险峻山巅上来找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贵人都不是观内这个少年的模样;是她得罪了什么人,有谁派杀手上山来杀自己么?是自己意外中得知过什么秘密,现在要被灭口吗?

    她面上看不出一点慌乱,但心中早就掀起滔天巨浪。离开山顶的路只有那一条栈道,若是靠双腿走下去,就会被前后堵截;要是躲在龙马观的哪个角落,这地方又是如此之小,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遍每一寸土地。她不禁懊恼得连汗都快流下来,方才看到那乘翠辇的时候,一心只想着这是皇帝的使者,还做那些焦虑的美梦,竟然从没想过这是来杀自己的人,还在房中洗了半个澡。

    也正是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该杀的理由。她该杀,因为她属于三十六灵,而且还作为逃兵活了下来,忝列幸存的众强之一;坐在龙马观里的那名少年是昆仑山上的故人,现在回来收她的命——她已经完全忘了三十六灵的事了!

    骊奴靠在龙马观外的白墙上,打湿的头发淋下小雨一样的水滴。她听见观内响起了松快的脚步声,知道来者这就要抓住自己,反而不如方才那么恐惧。她握紧了双拳,心中重新浮现当年在昆仑山上的那缕心思——若是败了,那就是功夫不如别人,不如就服从命数。

    那名少年从墙后出现了,但并没有像骊奴想的那样挥出一拳,而是用相当怪异而热情的声音说道“怎么不洗了,天气这样好。”

    骊奴因为恐惧而露出僵硬的表情,看起来很像是生气。

    对方笑着说道“皇叔说他在青城山上有位公主,我就来看一看,皇姊不必这样万般窘迫。”

    骊奴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一下,但立马又纠结起来,脱口而出“你不是皇家的子弟,你是来杀我的。”

    只听到少年嘻嘻一笑,将骊奴的手挽过去,说道“姊姊疯了。”

    他说出“姊姊疯了”四个字的时候,面上洋溢着极其轻松的笑容,这无疑透露着怪异。即便面前这个人真是他的皇姊,皇家子孙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轻易说出“姊姊疯了”这样的话来。从那时骊奴就应当极度警觉,可是面前这个陌生人的手一碰上她的,她的疑虑马上就烟消云散,好像那只手里蕴涵着什么迷惑她的力量,她从这刻起就中了毒。

    陌生的少年将她拉回龙马观。她一看见那只摆在神殿上的浴桶,顿时羞愤得满脸通红,她甚至没来得及将里面的污水倒掉!可幸好这少年拉着她走到庭院里便松开了她,她抓紧小跑着登上矮阶,回头看看,那少年也没有跟上来,像是特意给她从容倒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