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给她留了不少妆面。幽鸾结婚的时候闹得很喜庆,她本身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后来常常拿出那些东西来,怀念那一晚的快活。芳山检查夫人的遗物,妆面保护不周,都星星斑斑长了铜绿;红胭脂生了老霉也不能用了,变成了油黑的颜色。幽鸾结婚的时候,头发还没有全白,所以她那时用得了的假发,戴在鱼玄机头上却不合适,宫主得用老妇人雪白的假髻。夫人的遗物是全都用不上了的,搬出来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她觉得难过。

    鱼玄机却一副无心的样子,顾自垂头打着瞌睡。从小受蚀月教主的疼爱,她不缺漂亮装饰,只不像城里姑娘一样化妆。别看她有时穿得像男孩一样,可是那男孩衣裳的料子,也非寻常人家受用得起,是很贵的棉,数金一尺的。现在这金山银树的簪戴没有压垮了她,可是画完了妆睁眼一看,依然全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白粉下的脸硬邦邦的,好像什么冰川下浮起的死尸。她特意张张嘴看看自己的嘴里还有没有热气,咕咕地发笑。

    看看天色已经大亮,楼外已传来马队的声音,紫阁来迎亲了。

    脸色一转,沉默着用蔽膝遮了头面,欲要起身出发,芳山劝阻道,宫主再矜持些,让楼下闹一阵。

    她很反常地听话坐下了,头上的蔽膝也不摘,不让芳山看到她的脸。一等等了半个时辰,直到芳山说起身,她才撑着一头一身的妆饰缓缓起来,从高阁上一步步地走下。芳山搀着她下行,一面伸出头去看楼下迎亲的新郎。紫阁的男女果然是面目清秀,迎亲马队里的人个个娟丽,那为首的二公子更是风流。芳山这时才歇了一口气,眼泪却也一瞬间落下来了,想着十多年前的托付总算是没有辜负。

    莺奴亦早守着他们闹了这许久,看见鱼玄机下楼来,伸出手去接她。鱼玄机的手原本总是绯烫的,这会儿却全冷了。

    于是她暗暗地捏了捏那手指,虽然看不到盖头下的人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听得她满头的珠玉忽然瑟瑟而动。不敢耽误,她扶着宫主上车,并对二公子说道:“且慢慢行车,切勿颠簸。”

    那俊俏的青年临走报以一笑,下了马,对着莺奴说道:“家祖和家父再托小子向教主谢罪,是日大谬,请教主宽弘。”说完也没有等莺奴回应,上了马大喝一声“启程!”,头也不回地走了。莺奴隐约在心中期盼着玄机像往常一样嬉笑着扑开帘子对她摇摇手,直到车子远去了也没有等到那一幕。

    这大婚至此完结,蚀月教前后忙了这些日子,总算歇停了,闲人和孩子们虽有些失落,主事们却是松了口气,预备着散了,只有莺奴还立在原处不动。

    房松黛那时正立在莺奴脚边,看到车队缓缓远去,对着莺奴说:“夫人,我以后也会穿这样的衣服吗?”

    莺奴柔声问道:“黛黛想穿么?”

    黛黛拉着她的手说:“黛黛也想嫁一个好郎君。”

    莺奴抱起她来,笑容里流露出幼儿还看不懂的苦意,说道:“这也不比做教主容易呀!”

    “比练剑容易吗?”

    “你又偷懒了?”

    “可是今天鱼夫人结婚呀。”

    “学会找挡箭牌了,房瑜平日就是这样教你吗?”她虽这样说,但紧接着便笑,“那我们去厨房找点喜糕吃,休息一天,明日再练习罢。”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猛然想起了过去师父教自己剑法的情景。鱼玄机说那才是琢玉,秦棠姬确实从不在这些地方怜惜她。

    如果那是琢玉,鱼玄机是否也在琢玉?

    她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

    鱼玄机的婚事结束,现在她有别的事情要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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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队在驿道上踢踏踢踏地走着。芳山坐在鱼玄机的车厢外,略有些惆怅地看着那沿途的烟树与白河。她时不时微微掀起帘子来看宫主的情况,若是放在平时,宫主坐车无聊,早就拉着她说笑话解闷,消停不了;今日却始终不动弹,两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掀起帘来只听见头上步摇唰琅唰琅的响声。

    她每听到一声步摇的颤动,心里就沉下去一分,难受得不得了,眼睛又要红起来了。转过头再看看骑着大马的二公子走在前面,才会稍稍好些。她还不知道这人的人品怎么样,可是长得好看的人总不会很坏的——未明这论断从何而来,只是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