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之下,不论莺奴究竟是谁,似乎不日都要成为阁中极其重要的角色。假如这不是阁主的夫人,至少是新的大阁主或是二阁主。但至此为止,还没有人敢猜测这将是新的教主——这批霜棠阁的弟子连秦棠姬的面貌都还没见过,而此前上官武站在这海棠林前面、宣告秦棠姬在北方阁即位的画面却还历历在目,若说这新来的女子居然短短几年里就又一次取代了秦棠姬,那这变换未免也太快了。

    黄楼教主在位也不过一年,秦教主在位断断续续也不过三四年,他们哪经得起这样频繁的改朝换代呢,薇主不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了整整十五年之久吗?但他们连看见秦棠姬成为新的薇主的那一天都还没等到,怎会思索这时又来了一个新的;而莺奴是谁、从何处来、有多么了解这个教派,这些他们都无从得知。

    这阁中有那么寥寥数人甚至还记得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的秦教主还是个小女儿的时候,在父亲离世那个深夜,她正从这片海棠林里狂奔出去的画面——那样决绝的一个背影,除了随着她杳杳而去的玎玲声,她从未给霜棠阁留下过一句话。

    她当年的背影总和薇主年幼时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令人总是有从彼见此的幻想,使人无法忘怀;她回到霜棠阁的那一天,大概也会是那一幕的见证者们赎罪释怀的一天——既想看到薇主释怀的那一天,也想使自己释怀——因为那一夜竟没有人上前拦住她,也没有人追随她、向她解释,甚至事后没人被派到那个海岛去,哪怕只是代父母责,抚养她到成年的一天,没有人。薇主在那件事之后病重了,接连又遭遇了其他的打击,无暇顾及那走失的孩子;而且即便撇开那些不看,比起照顾棠姬,薇主显然更倾力地照顾鱼小宫主,所以棠姬竟然是永远的第二名,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反应过来。

    现在鱼宫主已经及笄成人,薇主已从义母的职责中脱身;这一边也历尽辛苦,终将蚀月教托付到棠姬手里,本该等着那旧孽偿还完的时刻到来,却没想到棠姬那么快地又离去了。她仍旧什么话也没留下,只是某天长安的宅里忽然就寻不到她了,仿佛长久以来她就只是来人间看看,看够了便走,想来了再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走;全无留恋可言。

    阁主本该去找回她的。但教众们也都知道他与教主之间的矛盾,因此不敢对他提起这件事;好在这教内没有教主,他与唐阁主联手倒也执掌龙头,而底下的人不过是讨个生活,但无大乱,只是相互之间时时会问起教主的下落罢了。

    上官武与莺奴二人步行来到南馆,远远便看见天枢宫小小的马车还停在馆前。这时候,莺奴才确乎被重逢的喜悦击中,竟稍微有些露怯了。见了玄机,这一年的经历若尽数讲给她听,恐怕一天一夜也不足够,想要问的问题也实在太多了;可她也同时知道,许多的答案并不能用语言传达,所以这对话究竟要从何开始,她也迷惘。

    她靠近了南馆,撇头见站在那里打理马匹的竟是芳山。芳山见了莺奴,便向她行很大的礼。重遇芳山,使莺奴心中的那股紧张缓冲了些许,因为芳山的态度便暗示了鱼玄机的态度,她已从这种庄重里猜到鱼玄机对这次重逢的看法了。

    上官武命人替天枢宫将车转去院后,如此这般。馆前嘈嘈杂杂还未停当,就已听见鱼玄机的声音在馆门前响起来了

    “莺奴,莺奴!”

    从馆阁内风风火火奔跑出来的,还是当年那古灵精怪的少女。只是站在馆外的莺奴和上官武看见这一头的白发,都愣住了那么片刻——那年鱼玄机在生灵之镜前一瞬白头时,莺奴早就昏死过去,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白发的宫主。

    鱼玄机也将白发编成一个单髻,遍插许多贝银石饰;身上仍穿苗野望蛮的衣裳,料子乃是新而厚实的,前襟绣了许多辟邪的纹样,臂膀、手腕和腰际戴着层层珠钏,脚上则踩着一双轻便的男靴;她正如一只羽毛丰丽的小雀,就这样向外大步走来。宫主与十四岁时相比长高了许多,身材与莺奴相当,脸上儿童的丰肥亦消减下去,颇有一点蛮武女子的风格,面相上有点接近少年时的鱼劫风了,而行动的气质则很像幽鸾。

    莺奴见了她也很快活,心中那点不确定的紧张才彻底消散,提起裙子向她跑去。两人碰到一处便好似孩子一般紧紧拥着抱着,震得鱼玄机身上珠玉霍霍。她们彼此探看对方身上的变化,忽然就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来,全不见女子的矜持。

    这倒是令上官武始料未及,他知道两人还是少女,但也知道她们已是两个教派的接班人了;蚀月教的教主和天枢宫的宫主竟有一天能这样无忧无虑地拥在一处,他从未想过,不知李深薇有没有想过。

    ——当然,见此情此景,他不得不回想起昨日莺奴说过的那些话,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担忧。

    鱼玄机想必觉得莺奴变化了许多,看她的眼神变得不同了。虽然那年在聚山上时,莺奴也素衣简饰,但今日的朴素却是迥异的风貌。这是精心打点过的朴素,专为衬托她的娇艳,这打扮必定是上官武亲手设计的。她大概是打量完莺奴的这一身,就有些猜到她和上官武的关系了。

    但鱼玄机倒也不将这发现说出口来,只是颇有些假作揶揄地称赞了一番,惹得莺奴慌乱,捂着她的嘴不令她高声说话,一边忙将她推进厅里去了。

    雅厅内的食台上已摆着几样果菜和肉炙,只等着主客入座。她们二人聚到一头,便把上官武抛在一边,鱼玄机拉着莺奴对她细讲桌上这野山豚的好处,讲她为何着意要蚀月教的领主将这美味带给莺奴;她说“虽然本来便是绝顶的好材料,但我听说你们霜棠阁的鼎灶和厨子都比我那的好,我今日就是来见识的”,一面将莺奴拖到后厨,前锅后炉地视察了一番,竟像是比莺奴更把这里当家一般,看得厅前厨后的弟子们个个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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