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的情况稍稍平复一些后,芳山也惦记天枢宫里的韩惜宝,每月回去探看一次,把鱼玄机给她布置的课业带给惜宝,又把惜宝写的答论带回紫阁,鱼玄机空闲无聊的时候翻翻,批注两句。

    她虽然生了孩子,但亲生的已不在身边,身边这个又终究要还给别人,一点也没有新母亲的忙碌,若是生意上没有她插手的机会,就整日坐在檐下看书喂鸟做木工。奶娘一个人养育小女郎,在院子里扶着她跑来又跑去,万一惹鱼玄机烦了还要换地方。

    这年八月,紫四公子过世,从紫阁聘鱼玄机到这时,竟然撑持了近两年功夫,也是不得了。但这两年也算是把家里积蓄用了个大半,主人不怜也就没有财路了。父亲咽气前一个月,长子慧事卷了他小妾的金银细软到宿州认识的朋友那里做生意,害得这庶母大伤,自觉无依,丈夫一死就殉了他。结果宿州生意又赔了个底掉,连妻子也卖了,现在哥哥不知在何处。

    次子居纯也不是个省心的,守丧不能娶亲,谈好的婚事于是又干脆不要了,气得夫人一夜老了好几岁,他在家和大娘大吵一架,站在院里说“我便是喜欢她,又怎么样!慧哥还不是和三姨娘不清不楚的,这家已烂光了!”“她”指的便是祖父的小妻。离家三日没回来,回来便去找老大人,说纯已经在扬州找着差事,虽然居丧,但是怕机会稍纵即逝,向他的祖父求一点盘缠,准备即刻上路——这说是盘缠,其实也是下决心要从这个家离开了,让祖父分些他应得的家产给他。

    紫阁主人虽然不爱重这个孙子,但看在他一无所有但少年气盛,倒有点心软,给了他一百緡的铜钱、一匹骏马、一身好衣裳、一把好剑——说来也可怜,堂堂紫阁的亲孙,到了只分到这么些财产。放在挥霍的子弟家,只是半月的开销而已。

    然而紫居纯收了赠物却很高兴,以为自由了,谢过了老大人,换上新衣径直去找鱼玄机。

    鱼玄机正拿刀削着木棍,舒舒服服躺在摇椅里享受秋晒,裙子里兜着一腿的零件和木屑。她也没尽什么母亲的职责,只为那小女郎做了不少木玩具,还有一张摇着很轻松的小木床,如此一来就不用费心逗她了。现在是九月底,本来这该是她离开紫阁的日子,因为小女儿已经满一岁了。但因生意的关系,紫阁有意扣留她,她也正愁要不要再生一子,便同意多留些日子。

    家里夫人们其实都知道老主人在女色上已没有活力了,便是同房也要借助许多工具。鱼玄机若是再得一胎,难免奇幻。娶她本不是为了发泄**,鱼玄机纵然青春年少,嫁了紫剑慈也不能连生两胎的。而鱼玄机自己身体的问题更沉重,或许想要也不能有。十六岁之前即便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过半,也从没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过了十八岁以后,倏忽懂得死就在眼前,而所图之业尚且一无所成,每念及此,稍觉怅惘。

    她闻得门前来人了,歪着头一看是阿纯站在门口。这男儿还是看见她便会笑,说,我要去扬州了!

    她“嗯”了一声。去扬州当然是她们事先计划的,犯不着他来预告。

    他又接近了两步,龃龉着开口:“我也没有娶妻。”

    鱼玄机再点头,说道:“知道。”

    居纯走进院来,他现在甚至不屑环视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只反身锁了门,走到鱼玄机的椅边蹲下。她放了手上的木刀,心几乎像小时候捏着鼻子喝药,眼还笑着。他说莺奴要他看管扬州数爿丝绸店。

    倒不是要他做店主的活计,只是观察使变动之后,从扬州进出,打点的人难免朝三暮四,这点事,紫居纯的武功和关系已够用了。这也不是莺奴给他找的活,是唐襄在晨议上出的计策;他自己毫无觉察,其实身旁早就群狼环伺。

    鱼玄机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只点了点头,继续捡起那木棍来削,说道:“是好事……”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忽然伸手去撩了撩他的耳鬓,对面竟霎时间躲了躲,鱼玄机顿了顿,恼道:“你躲什么?你刺青了未?”是想看看他的耳背。

    他还在为她突然的碰触吃惊,一时反应过来自己又误解了她,遂有些结巴,摇头道:“没……没有。”

    她架势这才松下去,似乎随口说道:“不要做蚀月教徒。”

    居纯嗳了一声,说不做的。又问:“我年后回来。你那时是不是已回天枢宫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我不会那样快就回去。个中原因是我的私事。你回杭时我该还在这院里。”

    “为何不回去?这里有什么好的?”

    “不是这里有哪里好,也不是生意上的关系。我欲再得一胎,所以不走。”削木的手稍微停了一停。

    这话仿佛深深刺痛了他,居纯忽然站起身来,有些不可思议地——他在这时却环视了这个院子,草木幽深而没有一丝热气,打扫得很干净但可见从没有客人。她怎么甘愿在这样的家里诞育后代,为什么?为什么选这没有丈夫怜爱的院子?

    她也没抬头,只说,天枢宫式微,我怕一个女孩承受不住,给她留个姐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