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惜宝见了她,还是怕怕的,这一回又多了一些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回还梦见过雪白的马从他身上飞驰而过,醒来时裤子都湿了,只觉得很思念那雪白的幻影,一上午都郁郁寡欢。他一看见宫主回来,就知道梦里那雪白的马是谁。

    他听宫主和梅平聊得很高兴,原来是紫阁的主人过世。梅平说过宫主在外面是紫阁的夫人,他一时有些闹不懂,宫主死了夫君为什么这样高兴?又想,宫主配药,大概是给家里的丈夫用。他似懂非懂地把两件事连续起来了,心想那宫主的夫君死时,也有半条紫色的肠子从那里涨出来的。想到这些,全身都有些颤栗,呼吸都急促了。

    他胡思乱想着人和马的画面,手里掰着根草,偷偷地倚在墙后听,但也不太听得懂过户结款之类的碎语,末了,宫主笑说:“再过些日子,要去长安了。”

    梅平哭了,抽抽嗒嗒地埋怨。他在墙后,也很震惊,丢了一片心似的,也在那里跟着掉眼泪。

    宫主说,啀,好了好了,也还不是明天就要走。

    梅平说,小公子的脸,宫主还一眼都没让平儿见过哩。

    她说“那是紫阁的公子”,和她无关,留在那里了。梅平又是十分惊恐地哀泣了几声,像被捏住脖子的小鸟。她觉得宫主在外白遭了一趟罪。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孩儿可以弥补她受过的罪。

    宫主烦人哭,就说了两个笑话,梅平仍不破涕,她也连带着有些忧愁,站起来走出去,在园子里晃荡。韩惜宝跌跌撞撞跟上去,递了把黄芍药花给宫主,眼睛还红着,鼓起勇气说:“宝儿给宫主解忧。”

    她接了花儿,背手掩在身后,像师傅背手拿着书卷那样。身体长高,投下来的阴影能遮住他整个脸,很像严师。她确是他的师傅。

    宫主没有看花儿,烦躁不安地说道:“你回去罢。”有种无所依傍的疲倦。

    他默默地跟在鱼玄机后面,黏了一阵。黄色芍药倒垂贴着她的两股,叠叠沓沓,小小碎碎地拍着她的身体。她没回身,甩掉了他,不见了。第二天又找不到宫主,说早上收拾了东西,戴着一身重孝赴杭州去奔丧,莺夫人和几个阁主也都去吊唁。他后来才从梅平那知道,宫主忧愁是因为出嫁多年而不得女胎,天枢宫命数将艾了。

    这样的苦恼,他怎么替宫主解得?

    杭州那里是很惊险的境况,因为主人死得不体面。外人那里都不好透露,只有鱼玄机大概猜到,所以昨天那么高兴。她在车里笑着对莺奴说“这下有热闹可看了!”莺奴只是担心她又闯下什么祸,把自身卷进去。她那天得知鱼玄机把小袭擅自送还了紫阁,已十分哀愤,只是无法说。

    莺奴面上无波,在颠簸的车上握住她的手,微笑着问:“你又安排了什么剧目?”

    紫阁不是死了一个人,是死了两个。鱼玄机交给紫阗的是一包春药,送药的人是三公子的大妇,紫阁主人被这烈药梗死的这一日,三郎妇也不堪其辱,同日投在井里。

    “这就叫李三郎情盛霸抢太真,曹孟德爱煞洛神。”

    她失笑,而一瞬想到这与她母亲故事的重叠,不知道鱼玄机话中蕴含了什么意思,笑意倏忽又隐没下去,显出一丝惶然。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最早是紫阁长公子二公子的奴婢,最后死去时却是紫剑慈的妾。

    鱼玄机揉着素麻的衣带,一边笑着,仿佛在体味听众面上微妙的变化。紫剑慈的死于她并非什么全新的解脱,她早就可以回宫去。但她还是穿着丧服来杭,只是为了看好戏。

    而这些消息莺奴都尚未得知,报丧的人自然也不会说。鱼玄机说:“怎样,如若紫阗的大夫人没了,你是不是要替他寻一个贴心的替补?”就是没有死,想紫阗也不要这女子了。先前要把庞小蝶嫁给三公子,如今没了主母,即便是做妾也不难受。她也是在提前给莺奴指路,怕她又心软,埋没之前策划好的事。

    莺奴的面色更难看了,大概是说到她不舍之处。小蝶懂事,她实不愿许她于紫阗。当下幽幽地说:“你吃过的苦……”

    鱼玄机不说话了,把头依依贴在莺奴的两腿上,将脸埋在她的腹中,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莺奴拢着她的头发说:“好了,好了,总之,再过一两年,就要离开此处的。”

    鱼玄机把脸从她身体里挪开,撑起身子来,几乎将鼻子贴着她的:“你知道该怎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