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流星般的火焰照亮了主城上方的整片夜空。

    早在这场战争开始前一个小时,二环外侧“战场”的居民就被集中安置在就近的地下防空洞。他们有的刚刚从单位下班回家,有的一家正坐在餐桌前吃饭,有的正三五成群焦虑着不可预计的未来,之后广播里和通讯器里传来二环警卫局的通知,要求他们立刻去避难,警员们已经在划定区域内的居民区楼下接应了。

    防空洞内阴凉昏暗,大人们灰败着脸色,挤挤挨挨坐在一起,担忧外头的战况。孩子们则对突如其来的事变充满好奇,叽叽喳喳地连声问外头怎么了,甚至想跑到防空洞口去看看。他们毫不例外地被大人们揪着后脖颈摁了回去训斥一番。

    有三个孩子趁乱逃脱了家长和警卫队员的看管,他们悄悄绕过拥挤的人群,贴着冰凉的石壁往前挪动,几经波折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防空洞口旁,隔着守卫的几名城防军,他们看到了外头流火照亮的夜空,听到了不绝于耳的嘎嘎声和嘶吼声。守卫发现了这几个孩子,但苦于人手不足无法把他们立刻送回去,只好叮嘱他们乖乖呆着不许乱跑。

    三个孩子被赶到了靠里一点的位置,看外头费点劲,但守卫再不肯让他们往外挪,他们也只好作罢。

    “为什么天上有这么多大鸟,还有火呀?”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孩子问,他在这几个孩子里年龄最小,也最调皮好动。他的发音还不太标准,咿咿呀呀的,但好在小伙伴们听得懂。

    “那些都是怪物啦!”他的一位高个子同伴说着挥舞起拳头,好像自己也在参与战斗,“他们在用火和箭来打怪物,打的是海鬼。”

    另一个小个子说:“不是鬼,我爸爸说,那些是神,是来救我们的。”

    高个子小孩立刻反唇相讥:“那你爸爸为什么还要躲起来?他不去迎接神吗?”

    小个子急红了脸:“他说是有原因的……”

    朝天辫小孩不想参与他们的争执,于是静静地贴着冰凉的墙,牟足了劲伸长脖子,试图从被遮挡大半的洞口多看看外头的夜空。

    这场战斗持续了一整夜。两个同伴早已丧失了兴趣,四仰八叉地倒在旁边睡着了。朝天辫小孩却始终瞪大眼睛观察着外面的一切,他身子骨还小,脚步又轻,一步步靠近洞口并窝在洞壁旁的角落时守卫们也没发现。

    天上是小孩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乌云般的雀鱼群像是要压垮整座城池,火箭射向分散突击的一条条雀鱼,像是在天上抛出锋利致命的鱼钩。低空驾驶的战斗机冲进最密集的鱼群炸出一团团染血的火花,炸裂开的艳丽色彩短促地、持久地终结了不知多少生命。

    小孩仰着脖子看了一夜,直到一切嘈杂渐渐消失,远方天光乍现,守卫的叔叔接到胜利的消息,扬起疲惫的笑脸去找战友一起疏散群众。

    小孩被担忧了一整晚的父母找到,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父母哭得越狠,下手越重。小孩的屁股被打得青紫一片,如同酣战过后烧焦的树皮和房屋。小孩被爸爸扛在肩上,与拥挤的人群一起走出防空洞,跟随战士们的指引前往新的避难所——据说更持久的战争这才刚刚开始。

    小孩趴在爸爸的肩膀上,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打量着充满硝烟味的洞外。父母没有带他回到摆满玩具的家,而是和其他很多人一起去了新的地方。自从昨晚过后,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小孩稚嫩的心里有了这样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一夜未眠,趴在父亲宽阔温暖的肩头颠啊颠,眼皮越来越沉重。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喊娄队长,向他汇报着许多事情。

    小孩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眼皮彻底合上前他看到了一个穿着墨绿色制服的高个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面容也憔悴疲惫。他的目光与小孩相交,露出一点欣慰,又很快移走。那是一双见之难忘的眼睛,深蓝和棕褐像是商店橱窗里晶莹剔透的玻璃球,又像是晴朗的天空与挺拔的树木——让人安心的颜色,于是小孩睡得很熟。

    六十年后,扎着朝天辫的小孩成为了著名的历史学家。回望孩童时期的亲身经历过的这个绚烂而残酷的夜晚时,他用树皮般遒劲干枯的手这样写道:

    “子弹无法穿透这些怪物的皮肉,冷兵器时代的弓箭反而成了更好的选择……历史在不断重演,灾难和绝望每每以新的姿态降临,但人类却从未放弃过渺茫的希望,就像树木拼尽全力地朝着天空生长,就像死亡焰火的灰烬里总会有受保护的幼苗在汲取养分,伺机破土。”

    ……

    在这之后,数万人抵御海鬼重建家园的漫漫长路在历史书上只是短短几页,有时甚至会因为平淡无味而被抹去,但生于其中的人们无法跳行,也无法按下自己人生的快进键。所有人的时间都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向前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