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近日来春秋三传之辩的节点,还真有点魏相说的,想要借遥远宿敌的存在,逼迫天子提高左传地位,使之列为官学的意味了。

    至于魏相建议的,暗暗削弱任氏故吏之权,刘询倒是没太放心上,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刘询对京畿的控制是十分自信的,他当年裁撤老八校,立新八校,又自称“刘将军”,亲自掌管新八校,至于名义上的朝廷兵权,则在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手中。

    又用西域轻侠兵三千余为佽飞军,这几年屡屡抬举郭翁中,每个立功的机会都交给他,提拔他进入中朝,为“游侠将军”,佽飞军自诩“从天子而游”,尽管任弘曾带过他们多年,但众人很清楚,在关键时刻,刀刃该对着谁。

    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给刘询带来的困扰,不是短期的威胁,而是长远而隐秘的刺痛感。

    高皇帝曾问群臣自己为何得天下,又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刘询自以为是幸运的,他只得到一个任弘,就能顶汉初三杰之才。

    但凡事都有两面,任弘拥有三杰之才,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若再立言立德成圣,这样的人,他如何驾驭?子孙如何驾驭?真成君臣倒悬之势了。

    在刘询理想中,以任弘的聪慧,应该像张良那样,不说拒绝三万户之封,至少应该从“帝者师”退居“帝者宾”,专心修道养精,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任弘和其弟子刘更生、耿寿昌等在鼓捣的格物之学,就很不错嘛,完全可以去做,为何非要钻研春秋左传,欲代替天子,为汉制法呢?

    故而三杰下场不同,韩信被杀,萧何屡屡见疑甚至被关进邸狱过,唯独张良善始善终。

    刘询需要一位益友,他的皇太子需要一个良师,大汉需要一名功成身退,在家好好玩赏养老的勋臣。

    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新造的“圣人”。

    事情和刘询设想规划的不同,任弘已经渐渐偏离了刘询为他们君臣相得始终规划的道路,而驶进了另一条路,这是他最大的烦闷。

    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刘询,便是任弘将《春秋左传正义》用特殊手段批量出产,无一字差错,又能将《海西大秦国事略》一夜之间传遍长安。刘询可以想象,西安侯一定在白鹿原庄园,或者其侯国中,用了某种特殊的技艺手段,能一夜之间,干完数百名刀笔吏抄书人的活。

    这似乎是在向皇帝示威:“即便陛下压制《左传》,不录为官学,臣依然能让它于民间大兴!”

    在传播主要靠口述手抄的时代,大汉九成九的士人,其实并没有选择学派的权力,而是逮到什么书就学什么。若西安侯利用他雄厚财力,以及麾下卢九舌等经商的网络人脉,将左传散播天下,对公羊、榖梁来说,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到时候,天下将尽师左传,刘询想阻止,就只能和任弘撕破脸,或者学秦始皇帝焚书了,他努力维持的圣君形象,也就要崩塌了。

    这不是以臣逼君么?

    刘询有些摸不透,西安侯如此聪慧之人,背逆自己的规划,到底意欲何为?总不能是真有野心吧?

    “看来是时候,与西安侯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刘询收起了魏相的奏疏,金安上正趋行来禀报:“陛下,西安侯已出了尚冠里,将抵达东阙苍龙门。”

    皇帝忽然问了金安上两个问题:“今日谁人在未央宫内值殿?”

    金安上一个激灵,寒毛直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建章宫背摔霍家女婿任胜的那一夜!那时候陪天子角抵的郎卫们,如今可都在未央宫中任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