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醉向以攻击犀利着称,发问刁钻,每每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经常接连几个问题貌似全无关联,跳跃极大,但倏尔话锋一转,直指命心,另人措手不及。坛下众人听了,均觉这崔三醉以骂成名,果然了得。若是换了自己上坛,只怕是三言两语,便要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了。

    虽然崔三醉言词锋利,但陆蒙这些年来,名动长安,辩才无碍,也不是虚名。面对崔三醉的凌厉攻势,不慌不忙,言语之间,滴水不漏,一有机会,便寻隙反击。虽然反击的时候不多,但每一出言,总是直指崔三醉要害之处,另场外众人,也不由暗暗称绝。

    二人你来我往,缠斗了几个回合,仍是不分胜负。陆蒙虽然额头已然见汗,但脸上却隐隐有几分得意之色。虽然看来这崔三醉宝刀未老,自己一鼓而胜可能性不大,但自己攻守有度,再坚持几个回合,不致于有什么漏洞。那时崔三醉言多必失,气势将衰,自己寻机反击,大有取胜之机。即便是到最后平分秋色,对自己来说,也于名望无损;而那崔三醉,就不免要大受打击了。

    此时崔三醉依然面色不变,持坛至唇边小饮一口,又如先一般挑了几个题目质询陆蒙。陆蒙依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引用《庄子》中句一一作答,更盛赞庄子先贤之语,抨击崔三醉妄言欺世。

    就在此时,崔三醉突然发问道:“按陆大先生适才所言,《胠箧》一章言道,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试按《竹书记年》所载,田成子至齐亡时不过十二世,庄子本是齐宣王时人,如何算出十二世来?既然陆先生说庄子先贤之言,千金不易,却为何连年代都记不清,如此胡言乱语,不知做何解释?”

    陆蒙听了,心下一惊。往日与人言辩,多从经义中互相责问,文中细节之间的相互关系,未曾细心考证。其实这也怪不得陆蒙,唐时世人作学,少有这般审诂详查的。此时崔三醉异峰突起,以此发难,不由陆蒙心下发虚,口中却强硬说道:“庄子先贤之言,自然是不会错的。三醉先生所说《竹书纪年》虽然也是上古所传,但谁能说就比《庄子》为真?依在下看来,定然是《竹书纪年》为误,《庄子》断然不会出错的。”

    崔三醉嘿嘿一笑,又轻抿了一口酒说:“若依陆大先生说,《竹书纪年》不足为据,可知太史公《史记》中所载,亦是如此。难不成太史公所载,也是一般错的不成?那《庄子》之谬,任你陆先生口才如何了得,怕也是无法自圆其说吧?”

    陆蒙一听,心下百转,一时无言以对。不由心中又想起当年席上落败、刻骨铭心的一幕,只觉再无斗志,心丧若死。

    崔三醉见陆蒙面如死灰,却是更不留情。他借着酒兴,将《庄子》中疏漏之处,一一指摘而出,更旁征博引,以为论证,滔滔不绝,只听得坛下众人不住称是。

    这些错误之处,有几处便是卢鸿路上所言。卢鸿本意,是指出《庄子》一书,外篇杂篇诸文内容,应为后人伪托,非是庄子原文。崔三醉久研此书,听了卢鸿之言,自然如打开一扇新门也似,如法推论,很快就发现了更多错漏之处。只是他心思敏捷,此次辩论中,不以此作为《庄子》中存在伪托内容的证据,而是以之攻击《庄子》一书错漏百出,荒谬不堪。

    陆蒙听崔三醉攻击言词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自己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三醉所指《庄子》差漏之处,均有实打实的证据,在在难以反驳。见那崔三醉说了一条又一条,自己只能洗耳受教,心中郁闷之气凝结,一口气上不来,竟然身体摇摇,委顿于地。

    那陆清羽见了,顾不得其他,忙抢上坛来扶起陆蒙,以手抚胸,渐渐缓了过来。崔三醉见陆蒙倒地,便住口不说。此时见陆蒙已然醒来,又勉强登坛,不待他开口就笑道:“那庄子虽然是个大言欺世之辈,但观其淡然物外,倒还算个狂狷之士。不想陆大先生开口虚无,闭口空幻,视世间万物如芥子,只为了几句言语,便气得要死要活。庄子要是见了此景,怕不要大哭一场!”

    陆蒙听了,喉头咯咯几声,牙齿发抖,说不出话来。他直瞪着崔三醉,手中玉拂尘拿捏不住,直落在地上,人气得又晕了过去。

    此时卢府中人忙上坛来,将陆蒙扶下救治。崔三醉将坛中余酒一口饮尽,呵呵一笑,傲然离坛。

    众人见了,或有人觉得这崔三醉,言词不留余地,却是稍欠了些厚道。只是三醉老人行事向来如此,怪名远播。那陆蒙偏要找上门来,自讨苦吃,倒也怪不得别人。

    第四天,经会上坛讲经的,便是三老中的老三郑诚。郑家三老将在接下来的三天中,顺序登场,依次讲解《礼记》、《春秋》与《周易》。

    只是陆蒙却未出现在现场。昨天他回到房间,已经苏醒过来。只是醒来后,他稍稍恢复,拒绝了卢家请来的大夫的诊断,也不顾卢家的一再挽留,便带着侄儿离开了范阳。

    或许是受了昨天大胜的刺激,崔三醉在昨天下台后就向卢家言道,自己此次却是不会登台讲经,只管上坛言辩。此言一出,参与经会的青年学子个个兴奋,大感此行不虚,盼着有更精彩的经辩出现;那讲经的如郑家三老,见过今天崔三醉的表现后,大生警惕之心。登台前均是做足了准备,以防这三醉老人发难,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扫了颜面。

    就算是前两天讲经的黄升与段荣暄,此时也不由暗暗说声侥幸。要真是自己讲经时这三醉老人上坛,只怕自己也是难得讨过好去。

    不管郑诚心中如何想法,这一关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还好因为气学初倡的关系,郑诚这一段以来,经学上的功夫和见识境界大有进步。当时在藏书楼中一段时日,与卢鸿辩论也不少,他本也是久历论战的人物,只是短兵相接的对辩经验不足。有了前一日观摹打底,对于崔三醉的风格战术,也有所了解,总算也不致于有畏战心理,坦然登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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