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里,甘泉坊内。

    一个身着灰褐色长袍、袍子下面露出里面的浅黄色裙摆的契丹年轻少女,一个人坐在酒馆临街的桌子旁,双手捧着一只茶盏,出神的望着窗外不远处皇宫高大的城墙。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牛肉,一碗黄米粥,却不见曾动过,只是捧着茶盏。春末的燕京城内依然风冷如峭,少女又临近窗户,一阵风吹过,如丝缎般的黑发和束发的丝带一起乱舞。少女用手在额前拂过,将长发顺在耳后,露出一张鹅蛋脸如脂如玉,一双修长的细眉带着女子少有的英气,此刻间却隐含愁思,鼻准挺直,淡红色的嘴唇一角微微上翘,便宛若春风。

    这少女,正是在椴树沟与周南萍水一遇的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虽然没有了左拥右戴的护卫,没有了那一头金翠珠饰,一身粗袍,仍是难掩她气盛芳华。

    她自己早已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公主了,她只想离开这只能带给她痛苦和烦恼的世界。她虽然还有一个父亲,但是早在这个男人下令处决她的亲生母亲、这个男人曾经深爱的文妃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没有父亲这个人了。

    虽然没了母亲,可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知书明理、深孚众望的弟弟,他是那样的优秀,所有的契丹人都相信,她弟弟就是天帝大神为契丹人选中的天皇帝,那个能重新统一八部、打败金国叛逆的天皇帝。

    可是只有那个斥逐忠良、只知道游畋享乐的昏庸皇帝偏偏不信,反而百般听信谗言,屡次打压亲生儿子。那个昏庸皇帝最亲近的镇国大将军萧奉先,为了自己的外甥能当上皇帝,先是诬告自己的母族谋反,要立自己的弟弟做皇帝,自己母亲被赐死,舅父耶律余睹被逼逃入金国。这还不够,舅父耶律余睹带领金兵攻陷州郡,那萧奉先竟然使毒计要斩草除根,蛊惑那昏庸皇帝,说什么金人只是为了迎立晋王,只要皇帝舍弃这一个皇子,金军必然自己退却。

    可叹那皇帝竟然真的信了。

    耶律余里衍永远忘不掉那一天的场景虽然为躲避金军,日夜逃窜,连吃的都很少了,那昏庸皇帝还是一排作势,鸳鸯泺溪水纵横,随行的官吏随从在这里搭建了行在,依然是彩旗列列,狩猎的地块已经围了起来,单等昏庸皇帝骑猎。那昏庸皇帝却一反常态,没有出去,着人将弟弟晋王召了过去。自己担心弟弟,却又不能擅闯行在。只得派人在外面守着等候消息。

    没想到,大帐中只传令说晋王伙同母舅招引金军祸殃,为国之害,念其为皇子,赐绞死。

    全国为晋王服素三日。

    那几日耶律余里衍浑浑噩噩,不知道如何度过的,只如行尸走肉一般。几日后,忽穿军情说耶律余睹已率金军追来,所有人这才慌了。行在拔营向西,进发云中。耶律余里衍被自己的婢女伺候着,上了马,跟着大队向西行进。一路上,一行人拼命向西,跟不上队的皇亲贵戚、顾不上拉走的金银珠宝,都丢弃路边,耶律余里衍越看看越是心凉。

    直到有一天,与自己同乘一马、自幼跟随自己的婢女银瓶贴耳告诉自己公主请乘机逃命吧,再这般下去,早晚死于奸臣之手。一个没有了母妃的公主,一个母族叛逆投敌的公主,一个急忙忙如漏网之鱼般逃命父皇的公主,又有谁在乎她呢?于是在一次混乱中,蜀国公主不知所踪的消息报告给了她那皇帝父亲。她能想象得到,她的父皇是多么不耐和不在乎的表情。

    她立于山坡,最后望了一眼自己原本属于的那个皇室家族一队旗手打着辽字彩旗和日月旗走在最前面,那个他曾经的父亲、昏庸皇帝仍然是龙袍加身,外穿黄色曳甲战袍,脚蹬牛皮长筒靴,头戴红樱金头盔,胯下一匹雪中龙战马,是那样的威风显眼。护驾卫队的骑士个个身强体壮,一身的银盔银甲,一队是胯下黑色战马另一队是胯下红色战马,一辆御用金马车和一辆圆盖方轸、泥银装饰、白缎垂幨的马车紧随其后,她的母妃原本应该是坐在那车里的,她的弟弟晋王也应该是骑着骏马紧随在那皇帝身后的,可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亲人,他们都去至高无上、公平仁爱的黑山大神那里去了。

    别了,此生永不必相见。

    一个月来,她与婢女混迹在流民中,四处逃难,她早就换上了婢女给她准备的平民衣服,其实她还不如一个平民之女呢,平民之女还有爷娘照看疼爱,可现在天下之大,她却不知道哪里还有她的亲人,更不知道还能去那里。她如同迷路一般,跟着银瓶,东面和北面已经不是辽国的地界了,只能向南,向南。鬼使神差般,她们回到了燕京城。

    银瓶满以为回到燕京,就算是回到家了,回到府上,也有一般下人侍卫服侍,总好过在外面担惊受怕。可是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府邸,这一走,就是一个了断,何必要再回去?

    凭着衣带内藏着的一颗珠子,换下了这甘泉坊内的一间酒楼。雇了两个老实本分、流落至此的妇女在店里做工,在此隐居下来。

    这一日依旧如此,早已过了晚饭时间,她也无心思吃饭,只是窗边呆坐,望着不远处朱红色高大的皇城墙,从城墙上洒过落日的余晖,说不尽苍凉。

    从门外走过两个髡发长袍的男子,带着外面的凉意走了进来,店内一名待诏忙上前招待,两个男子却不是急着吃饭的模样,随便点了些吃食,坐在座位上,眼睛却只管四处滴溜溜乱看。其中一个男子的目光落到耶律余里衍身上的时候,楞了一下,又轻轻敲了敲桌子,待同伴疑惑看他时,那男子用眼角示意,男子的同伴顺着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愣,又仔细观看。

    耶律余里衍这时忽然感到一阵凉意,站了起来,走到店内内门处,向里间走了进去,却没注意有人看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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