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前辈,这一顶长发……还是尽快撤去,出家人行走在外,矫饰过多,恐为逢面之人造成误会,譬如刚才那位施主,承颖——”

    “谁说要你戴着了?还矫饰,本座的手法,岂能配以如此轻侮的称呼?你走来这一路,时日也不短了,难道就未听过,生发乌首这一类的秘术,多少凡众终其一生也未能求到。本座好容易发回善心,白送你这一顶,既不用服那遭罪的苦药,又不消动刀磨皮,如斯卓绝的手段,旁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觅见,捡了这天大的便宜,可别一再地不识好歹,窜惹本座的不快。”

    吕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自以为讷于言语的吕延,面对柳洵的强词夺理,只能付以不置可否的默然。

    打从结了随川县一案,按着柳洵的吩咐,往东南方行走,一天里时醒时睡,总是思绪钝拙,精神萎靡,倍感庆幸的是,即便多时都感到心神恍惚,行程却鲜少有耽延,哪怕神志不清,双脚也会自行挪动,仿佛识海之中还有另外一人,一旦犯困,就会抢过神识的主引,替自己操纵身形。

    似如这等缺乏自控的情态,换做是一般人,多半都会以为自己得了离魂、游神一类的病症,哪怕不情愿寻个大夫,惯常也不可能全不上心,毫无挂碍地在外游荡。

    为此,吕延非但没有心存防备,还对这种随醒随睡的方便颇觉合意。

    “客官,盐水鸭您先吃着,雪菜炖豆腐还在炉上,稍等就来。”沈福临飞快地摆好桌,来回这一趟,早先的忿忿不平,悄然转为关于生发之术的好奇,迫于昱苍的逼视,终也只是停顿了一刹,便即匆匆地张开两脚,朝伙房的方位不迭赶去。

    “这两样品相尚可,算是舍了番心思的,好生吃着,切莫浪费了人家的辛苦。”

    “前辈……您一意来此,究竟有何目的,眼下可否能直言?”

    打从剃发开始,饮食一则上的戒条,吕延向来严守不懈,他与柳洵同行已逾半月,平素食卧如何,断然不会一无所知,这日携引自己入店,必是别有所求,只不过出于某种不便明言的缘由,因此才迟迟没有直说。

    谁曾想,等他极是肃重地迫出这一问,得来的却是对方不甚在意的讽笑:“本座想来便来,哪有那么多阴鸷心思。你要是打定了不肯下肚的主意,本座也不想强人所难,搁着不动便是,一等歇够了,脚下还要催得快些,这天头阴沉沉的,弄不好下了雨,进山有的是麻烦。”

    话音之中,隐隐夹杂着一丝遗憾,吕延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滞了一会儿才道:“承颖要循照戒规,此番拒绝,非是存意要拂前辈一片好心,只因——”

    “打住,”柳洵口吻不屑,“老和尚念经的那些废话,本座一句也不想听,要走便走,费不着那般啰嗦。”

    全无因由地,吕延想到了来时路遇的一个小儿,咿呀学语的年纪,瞥见摆在摊头的摩睺罗,当下不知哪来的力气,身量逾他一倍的成年男子,生生被他扯在了半途,在道中寸步难行……

    柳洵的口吻愈是不耐,他便愈是觉得,自己不得不动筷。可是戒律大如天,一旦触犯,他就背离了师父的教导,无颜受庇于骊阳山,若是以后不能再回骊阳山……

    每每想到“以后”二字,吕延的思绪就会冷不防地中断。

    往日在山中清修,每逢昙旻出关,师徒二人探讨经文,大凡吕延语涉未来,或显或隐,总会遭到昙旻一声冷嗤,逼迫他不得已另觅措辞。

    时至后来,无须昙旻刻意阻截,吕延只要一觉心念有涉,便似有道闸门倏然截下,念流立止,没有一丝容留暧昧的余地。

    至于为何要对这“未来”小心提防,吕延从前只是记下了经书上的一些散句,直到历经景氏一家的惨祸,这才深有领会。

    有关未来的设想,往往都是妄念的源头,当下拥有的不事惜重,等到时移物换,形貌全非,方才想起要追悔……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澄定识海,一缕深重的悔意,总会猝不及防地窜袭而入。

    虽说悔悟也是参详法旨的一大要径,但是这遭悔恨的源头,并非起于吕延本人的经历,倘若回想得太过较真,难以论定算不算是杂念一筹。

    遵照昙旻传授的修行法门,似如这等难辨好坏的异念,宁可拒止,决然也不可轻易放纵。类似这样的督导,大抵是因临别前夕追加了太多,吕延多数都只留有混沌不堪的印象,时间隔得越久,识念便越是散漫不经,除了根深蒂固的一两种事类反应及时,比及其他,非但没有警惕的自觉,还极是好奇似的,一旦自识海之内激荡起波澜,总要不依不舍地探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