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县地处淮南、江南、湘赣三域交界处,扼控着长江水道的黄金要段。

    望江县西南的长江江心耸立着一座孤绝的石屿,高三百尺,围长不过一里,形似女子耸立的秀美发髻,名为“小姑山”。大禹治水曾经在此记功,始皇东巡称其中流砥柱,山上竹木葱郁,山下江水滔急,海潮至此不复而上,又称“海门第一关”,是兵家必争的长江之眼。

    几个月以来,尚彬的江南军和吕春祥的淮南军如同扯住一根骨头的两只狗,在江北来来回回的撕咬,望江县不在接战锋线上,驻扎着潘云聪的湘赣军。

    这日黄昏,一位头戴斗笠的布衣老者渡舟来到小姑山下,沿着迂折的石阶缓缓上行,经过山腰的小姑庙,来到山顶的“梳妆亭”。

    亭台六角两层,十分雅致,亭外石罅中冒着一棵高挑的梭罗树,亭中站起一人,衣着朴素,见了老者歉然抱拳,“潘督治,这台阶有三百六十五级,劳你登高,有欠周道,不过现在找个清净的地方不容易,小姑山小小石屿,无处不景,无景不奇,就算忙中偷闲,散心揽胜吧。”

    潘云聪摘下斗笠,“凛王殿下都肯降尊纡贵,我这把老骨头,又怎敢称‘劳’。”

    两人坐定,李烮指点风景,谈笑怡然,潘云聪却眉间惆怅。

    “潘督治满怀苦衷,是舍不得嫁女儿?听说聘礼都堆到府上了。”

    潘云聪苦笑,“多年前定的亲,如今尚彦病重,尚彬要借婚事冲喜,殿下此来,不是想讨喜酒吧。”

    李烮一笑,“尚彬不等天子准奏,连督治头衔也不要了,自封东旭王,你家二小姐一过门就是王妃,的确应该道声恭喜。”

    潘云聪摇头而叹,“我与尚彦三代世交,上次见到尚彬,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一副风流好相貌,身边丫环仆妇个个妍丽,衣食器物无不精美,他若安份守富,我那小女即使不得独宠,至少锦玉终生,谁知这小子自命不凡,心比天高,挑衅天子,狂妄无度。”

    “湘赣与江南宗族相连,如同左手右手,我若悔婚,背弃与尚彦多年的情谊,让左手去砍右手,宗室部将必然犹豫怨拒,轻则弃甲罢战,重则哗变生乱。我若应婚,不忠不义,为虎作伥,一步踏错,覆水难收。这些天尚彬三催四促,我对着聘礼,白头发又多了一把,殿下还有心思取笑。”

    “潘督治,你说我不是来讨喜酒的,难道你以为我来,是让你左手去砍右手?”

    潘云聪微微抬眉,“天子赐你白金虎符,你孤身微服,若不是想秘密调遣湘赣军,背击江南,还能为何而来?”

    如今河东张鼎臣忙着平叛,分身乏术,吕春祥和余应雷是内讧行家、外战侏儒,剑南偏远,凛军回归陇昆,郭百容的山南军番上宿卫,没有天子谕令不得轻动。除了湘赣军,李烮可用的兵马,着实不多。

    李烮敛去笑意,“大盛元气未复,不堪大动干戈,你境地两难,我怎能逼你。对付尚彬,无须左手砍右手,他不过是棵长野了的藤子,绝其土壤,野藤自萎。”

    “绝其土壤?”

    “潘督治想必清楚,承业元年太湖大水,症结在于圩田混乱,水灾来时,尚彦拆圩疏道,可惜已经太迟,灾后圩堤冲毁,边界不明,之前的划分本就纠纷不断,重新界定的时候,各圩主更是争得头破血流,这些巨商富贾、宗族首领,谁都不肯退让,全靠尚彦平衡斡旋。”

    “尚彦在寿宴后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这个烂摊子落在尚彬头上。尚彬一无耐心,二无面面俱到的交涉之能,顾此失彼,圩主怨声载道。尚彬索性快刀斩乱麻,一声令下,把有争议的圩田全部收归督治府,充作粮饷军资,一下子把江南各大宗族得罪个遍。”

    “他趁乱截胡,是看准了时机。各域战后疲弱,江南虽然遭灾,但没有直接与王郯厮杀,根基又好,恢复比别处容易。尚彬挑衅天子,抢地扩势,不仅把到手的圩田用作粮草军需,更以主将之姿,独断专行,借外战转移矛头,夺权树威,州官部将稍有异议,便被他贬谪拔除。”

    “那些圩主和各地将官都是看在与尚彦的交情上,才没有立刻与尚彬翻脸。尚彦不算大忠大贤,但他很懂笼络,与宗门贵户利益交织,对属官、部将和百姓也算宽厚,尚彦辛辛苦苦打下的根基,被尚彬一折腾,拔松了一半。”

    “尚彦父子一个保守,一个急进,矛盾由来已久。尚彬想与王郯合力剿灭盛军,南北分治,尚彦觉得火候不足,仍想固守一隅,先蓄后张。尚彬嫌父亲贻误时机,几次吵翻,尚彦每吵必病,身体大不如前。”

    “尚彦五十五岁寿辰那日,宴席还未全散,宾朋仍在,尚彬偷空与尚彦的爱妾私会,被尚彦撞个正着。尚彦本就有病根,一气之下,中风栽倒,言语不清,半身不遂。尚彬对着宾客痛哭,顺杆而上,子承父业,索求扶持。外人不知私会爱妾的丑事,更不知是尚彬为了激病父亲,刻意为之。尚彦失了主控之权,江南督治府的人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