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归舟渡口,各有往后年月。

    纵是身在此间过得相当安生,到头也免不得别离之日。

    药铺孙掌柜东去,打算再踏实行医,到头来盘下处铺面,安身立命,并不图富贵,但也总要有住处,日后替人去疾消症,也算是有这么个不染风雨的地界。依照孙掌柜自个儿的说法,那条黄犬便大抵同自己命数相仿,黄犬也剩不得多少时日,自个儿寿数也定然是所剩无几,风烛残年,倒不如再多行些好事,旧世过错罪状已不可追,还不如趁尚能动弹的时节,好生替人治病救命,也算是无愧。

    而相比已然心思通透的孙掌柜,乔兰汀兰却仍是涉世不深,虽是百琼楼之中勾心斗角猜疑算计并不少,反而比起寻常世间还要多上许多,可真是将双足踩到尘世之间,一时半会当真是想不通日后意欲何为,闻听孙掌柜言语之后,迟迟未能将心思想个分明,笑意也是少去许多,两人终日坐在寒潭之侧,将白玉双足没入潭中,迟迟也未曾明了心意。

    说来也是寻常,原本不过是烂漫年岁少女,按说是还未出阁的年纪,原本就不晓得许多世间事,虽说是当初家境还算尚可,但终归是年纪过于浅了些,纵使是数载以来身在楼中,知晓如何言语如何行事,可毕竟少有出楼时,比起身在宣化城中年纪相仿的女子,尚有不如,眼下害愁,则已然能称是定数。

    韦沪舟则更是无打算可言,终日除却攀山游猎,便是前去清潭旁找寻云仲对拳,前阵子云仲外出购置的酒水,也是大半入了这位爷的肚中,如今酒量见长,时常是同云仲拼上个三五十合酒,再醉醺醺抬起双拳来,吵嚷着今日少说也得敲云仲脑袋两三拳,才算是这阵子潜心学拳不曾耽搁,嘻嘻闹闹练拳划拳之间,压根也无甚打算。

    云仲倒是不曾忘却好生盘问一番韦沪舟打算,得来的却尽是插科打诨蒙混过关,前日说是要前去江湖当中居无定所闯荡几载,昨日又是无意中提起想要讨个媳妇,先行安家而后立业,没准过去十几载,也能混出个头来,就像是八方街那位街主,穿金戴银不说,后院金屋之中没准还要藏上几十位身段姿色皆在上上妙品的娇人儿,终日耳鬓厮磨红袖添香,那才算是未曾白活一世,听得云仲皱眉再皱眉,对招切磋的时节,无故添了好几分力道,险些将韦沪舟双拳虎口震破,这才堪堪收手。

    归根结底,乔兰汀兰方才跳出樊笼,无论是身在此间食鄙衣陋,还是远离尘世诸多不便,落在少有迈出百琼楼的两人眼里,都是相当中意的一桩事,两三月时日,并未因眼前种种不便或是不见人烟冲散胸中欢愉,故而如今并不急于离去,迟迟不曾生出心思;孙掌柜早已然将弟子托与云仲,虽还不曾告知,但亦算了却一桩大事,心境淡然得紧,自然是并不急于外出,近来两月通宵达旦,将自个儿所著医谱药方又是填补上许多缺漏处,费尽心神脑力,故而亦是不曾生出早早离去的念头。

    “你得给句准话,究竟日后作何打算。”

    切磋近两时辰,饶是云仲也觉双肩酸涩,身形也不似起初稳当,摆摆手坐到潭侧,一如以往那般掏出把饵食扔到潭中,骂了句混人,这才静候一旁同样浑身疲累酸麻的韦沪舟出言,并无多少好气。

    “问我作甚,想来在我等一行六人当中,你云仲可算不上念头最清明通达的,起码比不得那位老郎中,虽然是年纪犹如日暮西沉,但心思比你当真要通透不少,”韦沪舟向来也是嘴硬的主儿,答非所问,却还要反讽两句,揶揄笑道,“若是你先告诉兄弟一句日后打算,我又岂能终日藏着掖着,顾左右而言他,早就已然是尽数告知,甭管怎么论,都是过命的交情,当初城外那一场死斗,若是无你小子撑着那般伤势相助,没准我可要早早便同判官一并饮茶去,哪里会似如今这般隐瞒。”

    云仲想了许久,久到潭中鱼儿都已是将饵食吃净,纷纷散去到别处,这才回过神来,依旧将双脚搁到水中,不紧不慢作答。

    “修行练拳,要是有朝一日心气归复,再将剑捡起来,改为修行练剑,腻烦时节精修阵法拳术,不见得将拳脚功夫修到那等极高明的境地,倒也不会撂下。经街中一场死斗,还是觉得持剑时候更像我自个儿。毕竟我那师门还是依凭剑术起家,总不能忘本不是。”

    “可至于以后要做什么,我也是糊涂得紧,大概回山过后,更是要勤勉修行,尽快破境,就算是到头来也未必派上用场,也得同我喜欢的那位姑娘解去眼前忧,破得樊笼得见明月,再往后,还未曾想好。”

    不料韦沪舟当真是赞许点点头,难得不曾开口针刺两句,反倒很是认同,朝云仲笑道,“想到就是好事,至于日后要做甚,走得一步才能瞧见下一步,又不是那等算计无双的谋臣,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位年纪尚浅的江湖人,何苦去学那等棋力高深的主儿,落子知定盘,反倒无趣。”

    “那姑娘模样如何?比乔兰汀兰这两位,是高是低?”

    韦沪舟从来便是少有正经时节,纵使是偶然之间正色,也断然不可维持长久,果真不出三言两语,便是又换上那副浪荡面皮,不怀好意眯眼笑将起来,凑到少年身旁,又是评头论足。

    说汀兰娴静,且举动大多古雅,尤其是行礼或正坐的时节,分明是端庄,却极为夺人二目,再者身形本就比起乔兰富态些,远看似远山,近瞧如丘壑,常人即便是望见两眼,估摸着断然不会去瞧容貌如何,唯愿观山瞧岭,而抬头再瞧见面皮的时节,又是觉极为耐看,眉眼微挑却是举止端庄,两两合到一处,最是勾动心思。乔兰则是秀在面皮眉眼之中灵动,大抵不过是微微扫过两眼,顿觉何谓波光流转,霎时便教勾了三魂七魄,身段虽说是瞧来纤细了些,但莹莹一抹素白雪,如何瞧来都是相当合顺人心意,就连他自个儿也未必说出孰高孰低,皆是佳人。

    听得云仲苦笑不迭。

    谁人都知道这位八方街酒馆之中的小二,从未曾逛过青楼勾栏,更是未曾饮过花酒,瞧年纪也是极轻,就算是当初闯荡过一两载江湖,也不过是那等无多少见识的雏儿,却最喜同旁人吹嘘,三句不离荤,却不晓得因这等喜好,挨过酒馆掌柜多少回骂,可仍旧不改这等性情,且时常同云仲言说,心头不存那等龌龊念头的,纵使是日日挂在嘴上,也未必是心眼极坏,反倒是满口仁义正派的,背地里容易时常惦记这等腌臜事。

    远处浣衣两位少女,也是瞧见两人切磋暂停,便时常静静侧耳,指望着听清言语声极高的韦沪舟只字片语,到头来却只隐约听来丘壑素白几字,并不解其意。

    “如今看来,其实那位韦沪舟倒也并非是粗野之人,同云少侠言语的时节,倒也不似瞧来那般言辞古怪。”

    乔兰捋捋额前细碎鬓发,五指遭寒潭冻得通红,不过还是满面笑意,将衣衫浸到寒潭当中,无意间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