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前朝后宫之事,多由韦氏出面打理,对吧?”提到那个女人,太平公主的口气就变得不善了起来。哪怕她的身份是当今的、是自己的嫂子,她也毫不客气。毕竟,她们两个不对付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更不需要在李显这个知晓所有内情的人面前装和睦。她近来胃口本就不好,也不想再在这种细节上委屈自己。

    “是,我前段时间病得昏昏沉沉的,实在也是有心无力。”对于这种情况,李显早就是见怪不怪,也懒得再枉费口舌纠正了“不过自从出了太子那事,皇后已经把所有东西都交还回来了。现在朝事是我在亲自处理的。”他和韦氏自小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再加上后来他被母亲贬谪出京,处境艰苦,韦氏也一直都不离不弃,一如既往地陪在身边不说,还拼死替他生下了裹儿,两个人算得上是同甘共苦的患难夫妻,自然比寻常人的感情要更深厚一些。更何况,韦氏素来伶俐,在朝事上也多有见解,以前他还是庐陵王的时候,她就曾多次出言建议替自己化解危局,可以说是女中诸葛。以至于他到现在也保持了这个习惯,即便明知不太妥当,却仍旧在病重之时把政务交托给了她。

    说句不好听的,其实韦氏在他的心里,比母亲和眼前这个妹妹都要亲厚得多。他不自觉地就想信任她,也因此而对裹儿格外宽厚和包容,这才养成了这个女儿无法无天的性子,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一个失误了。

    “你的身子太虚弱了,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点灯熬油,还是得好好将养着。”皱着眉头又看了看他枯瘦无比的身躯,太平公主摇了摇头,继续沉声说道“皇兄,依我之见,你如今无非也就只能从两处着手。一是尽快择定后继之人,以免别人觊觎皇位,最后造成群狼环伺的局面。二么,就是选派得力之人暂代国事,也省得你无法分神调养,生出更多后患来。有你在,大唐才不会乱,神都的水才能清,所以,你得千万保重好自己才行。”顿了顿,她沉吟片刻,随即又补上了一句“只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可再把代行之权交给韦氏了。”

    对于这样直白而不客气的论调,李显纵然是有再多脾气也发不出来。太平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而且条理清晰,字字都指向要害,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又要独独针对韦氏呢?心中这么思索着,嘴上也就这么问出来了,李显发觉自己在这个妹妹跟前,似乎一直都处于被支配的地位,除了跟着她的话走以外,根本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太平,你的话我都可以理解,也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你对皇后的恶意是不是太大了一些?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并不好,也从来不要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她有所改观。不过,这样因私废公,好像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吧?”

    “看来皇兄还是没有明白我这么说的用意啊。”靠坐在椅背上,太平公主望了他一会儿,终究是投降似的摆了摆手“那我不妨再说得清楚一点儿。只要是你的皇后,不管她是韦氏还是张氏,我都不会建议你把代行之权交给她。这与你对她的宠爱信任无关,也跟我的个人喜好无关,完全是就事论事,毫不涉及私人情感,这样,皇兄可理解了?”

    “只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么?”李显病弱的眉宇间顿时闪过一抹了然之色,他实在是病得太久,连脑子都不清醒了,居然连这个都没意识到“你是在担心外戚势力的崛起……”虽说韦氏的家族已经人口凋敝,算不上是什么太显赫的世家了,但破船还有三分钉呢,更遑论他们家还出了个。这几年的发展下来,怎么着也有些势力了,如果自己一味地把权力放给韦氏,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性。

    看他终于领悟了过来,太平公主一面暗自松了口气,一面就继续说道“你们夫妻之见的事情,我不予置评。可即便她真的能当得起皇兄你的这番信任,你就能确定她背后的家族也是跟她一样的立场而全然没有生出二心么?皇兄是大唐的皇帝陛下,高高在上这么多年,有时候站在这个位置上的身不由己,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更能感受到吧?”

    韦氏不是最会攻人软肋么?巧的很,这一招,她也会。而且,站在她的位置上,她非常清楚李显这个兄长能听进去什么话。所以,从进殿到现在,她看似是不拘礼数,直言不讳,但实际上,她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她知道用什么方式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真正戳到李显的痛处,也知道唯有这样明显的刺痛感才能让他直接清醒,再不动摇。

    果不其然,她的话音才刚落下,李显的面色就更加苍白了。是啊,上位者的身不由己,他确实,在这几年里深有体会。就好比是那次神龙政变,哪怕他那么不想和母亲对上,哪怕他那么不愿撕开母子间最后一层温情的面纱,哪怕他其实对皇位并没有那么渴望而只是想要安稳地过下去,可在张柬之等人的鼓励和推动之下,他连一分一毫后退的余地都没有。那些跟随着自己的人,从站上他这条船的那一天起,就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即便他能停下,拥护着自己的他们也不能。所以,唯有撑着他、推着他,毫不犹豫、半点不留情地碾过横亘在前行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以一种一往无前、誓不回头的架势,踏上这条染满了血汗的帝王之路,就算脚下踩着的是自己的血缘至亲,也只好心硬如铁地忽视过去。他如此,当年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又何尝不是如此?况且,权力和荣耀是最容易让人改变心智的东西,韦氏不过区区一介弱质女流,难道她还能成为唯一的那个例外不成?他都不相信,又何谈说服别人呢?

    他不回应,太平公主也不急着催促。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李显的声音略带着几分疲惫地响起,与此同时,却又重如千斤,沉沉地坠在人的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好,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就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