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亲送公主至逻些,吐蕃臣民夹道相迎,甚是欢喜。赞普特为公主修筑宫城以便居住,并尊其为可敦。”

    不过数行蝇头小楷,高仙芝已不知来来回回看了多少遍。黄昏时分的碎叶城格外肃杀,漫天风沙几乎迎面扑来,刮得人脸生疼,可他似乎全无知觉,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夕阳笼罩下的城墙之上,一下又一下,细细地摩挲着那简单描述着伊人行踪的纸条,好像唯有这般,才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自从那日神都一别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有关于她的讯息。虽然笼统也简短,可却是他全部的心安了。

    “夭儿……”如今,他也只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唤出那个曾经无所顾忌的称谓,他原以为,可以一辈子守在她身边的,可眨眼之间,失之交臂。到现在,他为战事所困,羁留在这碎叶城中,竟连她的踪迹也要通过他人才能知晓一二了。好在,他很早之前便在军中认识了大将军杨矩,且与之过从甚密,几成忘年之交,托他沿途照顾桃夭并写信说明亦不是什么大事,否则,他还真就只能两眼一抹黑了。

    “既然他肯为你花费心思,构筑宫城,还许了正妻之尊,那想必对你应该不会太差,我也可以放心了。”犹自沾染着点点血迹的铁色甲胄折射着落日的余晖,莫名地显出一份苍凉和凄美,面如冠玉的英挺男子长身而立,俊美的容颜之上却满是苦涩:“不对,若你现在在这里,恐怕要痛骂我虚伪才对了。我既不是你的良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你的夫婿对你如何呢?”

    她的夫婿,呵呵,她的,夫婿……原本,那个人应该是自己的啊。可瞧瞧他,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竟然在她放下所有身段发誓要嫁他之时,用什么家国天下的理由硬生生把她给推开了!高仙芝啊高仙芝,枉你平素自诩临危不惧、胸有丘壑,可为什么单单在那个时候鬼迷心窍了,可他本以为自己是选对了的啊。他高家列祖列宗都是血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勇士,他父亲也是戎马半生,从不以个人私情为重,到他这里,又怎么可以出现例外?

    不过是少年心性,血气方刚,或许他和桃夭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那便都过去了。初始之时,他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所以借着李显闭门思过的诏令,从镇国公主府回来之后,他整整半个月都再没出过门,哪怕太平公主传信来说桃夭一病不起了也一样。他以为,只要他心肠够硬,不去思、不去想,那他和桃夭都会过得更容易一些。因为那道密诏不仅是救命的稻草,也是催命的符咒啊,这东西一出,会有多少人因为无法把控桃夭而生出怨怼之心,届时,就算高府护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了她一世么?想要稳住神都局势、不起波澜的念头是真的,而不想她为了自己涉险,不想她今后都处在水深火热中也不是假的。

    他只是过于自私,直接说出了那样伤人的话,不惜斩断彼此间所有的联系也要为双方选择一条不那么坎坷的路。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个选择桃夭会不会接受,而他自己,又会不会后悔。

    “夭儿,如果我说我其实早就后悔了,你应该会嘲笑我的吧?”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却愈发让高仙芝清瘦了不少的脸庞看起来阴郁惨淡,他明明是在笑着,给人的感觉却好似下一秒就会痛哭出声。

    早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后悔了。因为不敢探听她的消息,他在府中几乎是坐立难安、心神不属。他没有心思翻阅兵书,没有精力挽回将军府在朝堂上的颓势,更甚至于,他在和父亲聊天的时候都变得心不在焉。他开始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偶尔做梦,也都是与她有关。不是小时候相处的趣事,就是长大时候的温馨,更多的,则是那天她转身离去之时无比决绝和冷酷的背影。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自小相识的女子其实早就植根于他的心底,年复一年,点滴浇灌,所有关于她的心绪已经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他的喜怒哀乐皆为之牵引,他的生活也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以之为中心。而等到他亲手将她从心间拔除,留下的不止有撕裂肺腑的剧痛,还有那一个无论再怎么填补也无法修复如初的空洞。他的生命少了她,早就变得不再完整,不复鲜活,可笑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没看明白这一点,只在最后失去了才黯然神伤。

    “我的确是个懦夫。”一双曾经纳入了满天星辰的眼睛失去了光泽,高仙芝现下的精气神实在是不怎么好。他探手入怀,拿出了一方光洁如雪的湖丝手帕,上面有着一道明显是人为撕裂了的碍眼痕迹,而其上,用那一个个隽秀无比的字迹写着的,正是一首《上邪》。

    那是桃夭大病初愈之后的当天暗中派人送到他手里的,尽管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可他在那一刻,分明听到了自己残缺的心碎了一地的声响。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昔日的誓约还音犹在耳,可她这一次说出口的话却只剩下了决断。

    “我亲眼瞧见了,出嫁那一天,身着嫁衣的你美极了,恍若天人临世,神女下凡,连神都的百姓都追随着你的车驾送出去老远。”喃喃低语着,高仙芝将那一方丝帕紧握在胸前,脸上的意味复杂极了:“我曾经想了很多次你穿嫁衣时的场面,长安第一美人,也该是我最美的新娘子。可没想到,你真正出嫁的那一天,却是从此彻底远离了我。”就连那一身如火的大红嫁衣,也不是为了他而披。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碎叶城的战事真的紧张到了如此地步,还是他内心深处压根儿就是想逃离。

    “夭儿,今生惟愿你平安喜乐,自由自在。”望着那瑰丽异常、如火如荼一般在天际发散着最后一丝光明的太阳,高仙芝郑重地许下心愿:“来生,也不要再碰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