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夫人道:“不错。你这园子水面大,虽有那边一片的荷花红菱,同这里多少有些距离,就缺了近景,观鱼也少了那‘鱼戏莲叶间’的趣味。现在这么一弄,可算一点都无瑕了!”

    强氏笑着谢了夸奖,招呼众人起身到近前细观,又叫丫鬟们:“请那边姑娘们也都来看。”

    于是这边范舒雯、任琴、丁荔蓉、张娟、张婧、林黛玉一齐起身,移步近水,赏看莲花。那莲花果然不愧异种之名:叶片浑圆,浓翠润泽,上面一根根叶脉或淡紫、或浅金,分毫毕清,就像是用笔细细描画上去似的;花朵红、粉、黄、白都有,但最奇的莫过花花并蒂,且并蒂的两朵花色既不相同,大小也略有差别,相依相靠,随波浮摇,别样生姿。

    众闺秀看过,都赞了一回。丁荔蓉就说:“旁的花并蒂的也不罕有,这并蒂睡莲却是头一回见,更是这么许多同时在眼前,真叫人大开眼界。”

    任琴笑道:“正是呢。我看到书上说,睡莲并蒂,岂止万里挑一,就十万朵里也未必能得上一二。可见我们的眼福。也真亏范姐姐家里既得此异种,又养得经心。眼前有这许多,怕是要花费好些年工夫吧?”

    范舒雯闻言含笑,正要说话,旁边早有人脆生生接口——却是张婧,只听她道:“要论并蒂异种,其实也不难。就如那牡丹、菊花,凡要淡绿、墨紫之类少见花色,最初就往当年盛开花朵里专挑颜色相近的,别辟出地方分株牵枝地培育,等来年开花,再挑那颜色更近更合意的——如此五六、七八年下来,渐渐地趋近,花色总能遂心。到这旁的花木上头,凡异种,譬如什么重瓣、并蒂、多子,也都只要得了这母树的植株或种籽,便是一样的培育。我们在家无事就爱侍弄花草,一时倒不觉得格外稀奇。姐姐说可是?”末一句却是对她自家姐妹说的。

    张娟笑骂:“你瞎说什么?咱们自家胡乱玩的花草,哪里好与范姐姐家这些比?且没听任家姐姐说,并蒂睡莲十万里挑一,可不是寻常荷花之类,能叫你时常得见。”说着转向范舒雯,道:“我妹子年纪小,见识不到,偏偏心思直白,嘴上更没个把门。还请姐姐千万包涵。”说着就行下礼去。

    范舒雯忙道:“值什么,快别这样说。”拉了张娟,一面又笑着说:“其实张二妹妹说的,正是一般道理。人家里的这些花花草草,原是人按着各自的心意培养生长,不过种类不同,所用的时日有异,追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说来这莲花也就是让我家赶巧得了,后头的工夫,但凡爱它的人家谁又用心不到呢?倒是两位妹妹爱养花弄草,又通晓草植习性、培育法门,才是真正难得。若不嫌弃,我家有这睡莲的种子,送与妹妹一些,如何?”

    张娟忙道谢,就要推辞。张婧却道:“这敢情好。多谢。若果真养出来,一定告诉范姐姐。正好徐州与扬州也不远——”

    一语未了,这边林黛玉突然出声,问:“咦,那芦苇丛后面是什么?”一边就用手去指。众人忙都看去,果然靠湖边叠石的一带芦苇丛正摇晃不定,上头群鸟乱飞。下一刻,芦苇朝两边一分,溜出一只无蓬的小船来。船头一个女人拿了长长的青竹竿子撑开水路,后面坐一个淡紫色衣衫的少女,拿绢扇挡住太阳,手腕上镯子明晃晃耀着光。黛玉心里正好奇是谁,就听范舒雯低声骂一句:“好丫头,真个会玩儿的。”然后抬头向自己笑道:“是顾姑妈家表妹——方才正巧走开了,你没见着。”林黛玉便知这少女就是顾颖,一边跟范舒雯点头答说知道,一边与她移步到水榭边。

    这厢范氏、强氏、洪氏等也都惊动了,纷纷近前,看顾颖小船到岸,一齐催着丫鬟仆妇小心接上来。范氏劈头就问:“怎么弄了这个出来?这儿池水又不浅,万一有什么,岂是玩儿的!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没个轻重。”

    强氏也说:“正是呢,池子尽有几处深的地方。虽今日没风,小船到底不大稳,摇摇晃晃多叫人悬心?真要玩,只叫她们划一条大船去,上头有舱有盖有遮挡,也不必你举着胳膊手疼。快叫我看看,脸上手上可晒坏不曾?”口中说着,只管拉过顾颖来仔细瞧。

    顾颖道:“并不是贪玩,是我走着脚软,正懒得再绕一圈回来,就看到那边岸边系了这船,便坐了从湖中间过来。几步路的光景,并不曾晒着,舅妈放心。”

    强氏这才松手,道:“幸而时辰头儿短,不然,立时押回房里找清热祛暑的膏药来搽。”

    这边洪氏向顾颖招招手:“颖儿过来。问你,坐船在湖上,可惬意么?我正想着这几天要游湖,先问一句。”

    顾颖忙依过去,先喜笑着叫一声“姨妈”,方说:“正是惬意呢。风吹着又舒服。姨妈也要去游湖?要去哪里?也带上我去,好不好?”

    范氏骂道:“哪有这样连串儿话问长辈的?见了面也不行礼,就猴上身了——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顾颖被说得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洪氏向范氏笑道:“她还小呢,骂什么?”搂着顾颖道:“别怕,你娘也就只这两句话。方才你溜哪里玩儿去了?我没见着你,还担心又病着,在屋里不得出来。”

    顾颖忙道:“是我自己闷了就各处走走。没想到错过了迎接姨妈,还叫姨妈担心,真是该死。”说着认认真真向洪氏行礼,然后看林黛玉,嘴里问:“这位姐姐是?”

    话音未落,这边范氏就笑道:“果然越大越呆,这几天多少遍念在口里的,见了面反倒不认识了?——自然是你姨妈的表侄女儿,你该喊‘林姐姐’的。”

    顾颖听了,忙跟林黛玉相互拜见,又再到众夫人、太太跟前行礼。范氏也随后告罪。惠夫人笑道:“你还说她呆,我看明明是最聪明的一个人儿——先前人多,又要一拨拨地行礼、又要说话凑趣地劳累,她正好躲开了去;如今这边摆饭了,她就回来。可不是时辰点儿掐得刚刚好?”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大笑。

    强氏看着人都齐整,于是吩咐水榭外头等的丫鬟仆妇们进来摆饭。其他席次也平常,只让东海郡伯祝夫人挨着洪氏坐了,再旁是知府夫人周氏。这边姑娘们的一桌,则是范舒雯主位,顾颖陪席,主宾位原都请黛玉坐,黛玉不肯,执意按长幼序次坐了,恰与顾颖挨着。顾颖便凑向黛玉,说:“听说林姐姐的父亲近日身子终于大安,这里就跟姐姐道个喜。”林黛玉忙笑着谢过。两人又稍说几句,这才一齐动箸。

    一时用饭毕,强氏等引着众人往园中叠翠山房去吃茶。这边姑娘们也纷纷跟去。独顾颖拉住黛玉,道:“那边为的有一带清溪,背后成片的竹子,左右又有许多芭蕉,所以叫叠翠。论景致,虽不坏,却也非格外别致。且此时人都挤去,呼啦啦的一大群,站脚地方也没个。不如我们去湖对过假山下面紫藤荫里,旁边有瀑布,还有五彩石的池子,又清静又好看,坐着才叫惬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