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吴太君寿辰庆贺诸番事毕,章望等腾转出手来,逐项料理接下来几件大事:一是章舒眉婚嫁,一是二房归省,一是林海父女上京,一是章偃章回章僚等会试。又有惯例的年事。自十月起,家里那些庄园、山场就渐次地将钱粮出息缴纳上来;城里的店铺也整顿账目,汇总造册,送到顾塘这边来。许多事集到一起,章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辰光如飞,倏忽之间就到了十一月。

    这日洪氏起来,正与范舒雯说了一番打点送各家亲戚的针线礼物,就有丫头捧了一只大茶盘子进来。范舒雯见那盘子上搁十来只瓷碟子,碟子只茶盅口大,盛一撮混的米豆杂粮;又有七八块两寸长的玉竹板,叶子牌似的刻了些果蔬瓜菜的简洁花样,头上用文字提了“香芋”“番薯”“番瓜”“番芋”“萝卜”“山药”之类。这边白微忙接过来,给洪氏看过。范舒雯便问洪氏:“这是什么东西?底下庄子进上来的细粮瓜果样子么?又这么混在一起。”

    洪氏笑道:“这是预备冬至日祭冬后要散出去的粥。”遂命那丫鬟:“等大爷家来再定。东西先按去年的数量加四成预备。”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章望进来吃饭,范舒雯回避了。章望因问洪氏:“去年恩平侯府年礼一对梅瓶、一架四扇屏风,都是什么颜色花样的?”

    洪氏道:“梅瓶记着仿佛是开片的雨过天青。屏风是五彩玉镶刻的渔樵耕读,原画谁的记不清了。”便叫白微:“取我房里东边柜上螺钿匣子装的记事册子来。”一时拿来,查给章望看了。洪氏指着册子说:“两个而今都在太太那里摆着。这会子是五弟问么?大爷怎么说?”

    章望道:“老五也是突然想起来。他既有心给眉丫头陪过去,少不得拿差不多的过来填补上。你在太太那边也先打个埋伏,到时候方便说话。”洪氏应了。

    章望点点头,这时才看到旁边搁的茶盘子。因问:“这是厨房把冬至日济粥的材料都送过来了?样式一发的多了。还有这些番瓜番薯也添在里头,是谁的主意?”

    洪氏笑道:“还能是谁?都为由哥儿宠着他兄弟,知道喜欢那几样外番来的东西,硬是倒腾出一个中等庄子来种它。前二三年也还罢了,苗儿活的少,结的也有限。不过弄几包干条子,只当零嘴儿。谁想今年竟是大熟。庄子上干菜条都造了两库房。要都叫英哥儿一个人吃,怕够吃十辈子。天郭公公没奈何,来问我。我说直散给庄户,偏他又一味不肯,必得问英哥儿发话处置。结果还不是一张口就叫添在今年的冬至济粥里。说是等城里城外都尝了味道,晓得了好恶,明年再如何盘算发落也都有了数。”

    章望听这样说,就知道情由:原来这章家耕读为业,又额外得御赐良田千顷,既为助学之赀,也有了治农的根基。故而从章荣一代起,就有专门辟出的几处试验农事。或是各种新造之物,小到器械车船,大到沟渠水利,以三年为期,查验效用;或是各样新育之种,不拘五谷、瓜果、菜蔬、草树,以四熟为限,度算收支。这前一项,因荣公博闻广识,杂学旁收,文学之余亦通晓工造百技,带得自幼在跟前的黄幸并自己也酷好此道,几十年来传统不绝,其间新造改良,可堪使用者颇多。倒是这后一项,毕竟士人君子,褐衣芒屐不过一时风度,真要弯腰偻背劳作田间,也着实难堪其苦,不过是对着历代农书民谚,按图索骥,教庄户佃农逐年翻耕轮替、间作套种,在“精耕细作”四个字上狠下功夫。真正选种育新,还是近二十年,陆续有新种从海外传来,其中恰有那么四五样对了章回的口腹偏好,这才想方设法,弄来种子秧苗自家培植——其实也就是他为人父母的一点私心。倒是这番大熟,逗起他别的心思,因问洪氏:“那边庄子上历年的册子家里还有?就这几样外番作物,每年种了多少亩地,每亩用多少种粮,一季收成多少,收几季,一年里统共该着多少人力畜力,都要有个确数来我看。连今年的数目也要。”

    洪氏笑道:“今年的数目现成,天郭公公前日上来纳钱粮,回话说到这桩,我听着稀奇,还特地叫记了一笔,立便翻出来就有了。往年的数目,册子也必定有的。就是要去账房的库里寻了。”于是叫丫鬟白星,道:“去告诉由哥儿,拿历年毛家塘东庄的册子过来这里。”

    白星应了,脚下暂时不动,只看着洪氏并章望,看还有旁的吩咐。果然洪氏想了一想,说:“叫他顺便往大老爷书房走一趟,看大老爷那边账册子都看完没有。若看完了,就拿过来这边誊抄入库。若没有,也问一声大概还用几日。”白星见并无别话,方才往外边走来。

    却说这边章由正同着大管事尹纯在账房里看十来个先生对账盘账,听见白星传话,连忙站着垂手说知道了。当下叫门上一个小厮,先往问一声章霈所在。展眼间回来,报说:“大老爷在得一善居里一个人闲坐。”章由便向尹纯道:“劳动纯老叔去库房。我往老爷跟前去。”两人遂各自去了。

    不想章由才走到章霈书房外,迎面就看见林如海过来。章由连忙站住行礼。林如海就问从哪里来,有何事。章由只说不忙,请林如海先行。林如海笑道:“一家人何必忒多礼?你来必定有事。且与我一道儿进去,只管说你的话。”

    章霈见他两个一起,不免稀奇。然而也不多想,等行了礼,便叫:“如海稍坐。”向章由道:“你来的正好。我原要找你。今年各家总账,我才翻了翻,旁的不对也没有,只是这恒润畅怎么还用以前的记账法儿?我早几年就说过,除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柱不动,还要另外单立一个总簿,逐月逐日出有出总,入有入总。怎么他倒不见?再就是每项扣的留作公中培源的厘头,跟报的折损的总数核不上。叫都打回去重做。”

    章由忙应了是。章霈问:“他家是怎么个说法?论理,也是两代人、几十年的行当营生。弄成这个样子过来,实在不像。”

    章由答道:“汤定生十月初头一趟出门看货,乘的马车翻了,折了腿。现人是不碍,然而到底要将养小半年。他前头才辞了副手,再出了这个意外,一时招架不住。这趟还是他儿子送的总账过来。”

    章霈点点头,道:“既然他招架不住,儿子和底下的又接不上手,你知道了,就该打发一个能使得的人过去。这些都是咱们自家出去的产业,几十年招牌打出来,一个不当心就弄歪道,生生闹残了,成什么话?”

    章由躬身道:“今年春天恒润畅就报了两次人手不足。太太吩咐下来,母亲也命我用心留意才干资历的管事,从几处挑拣调度了人,派过去用了一阵子,只是都回报说副不上。汤定生那头催的也缓了,这才暂时搁下。”

    话说到这里,章霈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既然明白,恼火更甚,重重一记拍在书案,发恨道:“他是太太名下出去的,难道不更是自家人,不更该按着家里的规矩人事照管?何况太太早就不管这些杂事。你却是领了这个差的,怎么好说搁下就搁下,脱了手在旁边干看?”

    章由听到这话说得重了,连忙跪下说:“老爷教训的是。孙子再不敢的。”旁边林如海也站起来,笑道:“舅舅只看他后面事体经心。”

    章霈听了,脸色方开,叫章由起身,吩咐说:“其他的账我粗翻过一遍,只随手拣着批了几本,不过是些不甚要紧的小错,也懒得再看。这便领了去,你再对一遍,核准了就抄录入库。”章由忙答应“是”,见章霈无话,方叫跟的小厮进来抱了账册,慢慢退出去了。

    这边林如海看一会儿章霈神色,笑道:“这一向只看中大他们夫妻两个忙,想不到舅舅还要操这个心。”

    章霈摇头道:“你不知道,你兄弟是肚里清楚,凡事不肯计较太过。他媳妇固然是个能干会当家的,不过是外面厉害,心肠却软,真有人扯了脸皮求恳哀告两句,从来没有不过去的,反倒要替下面人在长辈跟前遮掩。由哥儿是个小辈,能顶些用,但也是含糊的多,拉架劝合和稀泥,要紧三刻还做不了主。”一面说,一面就摇头,手上去寻摸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