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强氏、范氏受洪氏请托,襄助迎宾待客诸事。强氏一则有心帮忙亲戚,也为女儿在婆家上下争脸;二则她原是大家长媳,京城里场面上数得出的人物,最擅长这些宴饮会乐、待人接物;三则她在神京三十来年,齐国公太夫人是她嫡亲姨妈,京城权贵阀阅家里走动颇多,人头脸面都熟。此番章家贺喜拜寿的客人虽众,真正内眷接到里头见礼说话,却少有强氏不知道好歹来历的。于是一一告诉洪氏,指点身份职官、姻亲故旧。又每日在吴太君跟前奉承,说话玩耍,逗得人人喜笑颜开。吴太君和章太夫人也爱敬倚重她,每有贵客,必命人请她过到跟前,一并起坐相陪。

    转眼便是九月二十一。因第二日是正经筵席首日,且请的都是官长诰命之人,这章霈之妻、大太太李氏实在放不下心,一早又带领洪氏、周氏、季氏几个儿媳从头检点诸般安排、人手器物调度等等,范舒雯这一辈几个孙媳也少不得跟随伺候。强氏和范氏在范舒雯屋里稍坐片刻,就有章霂之妻、二太太陈氏闻讯赶来,只管赔礼,笑道:“可不是都忙疯了,倒把你两个闪在这里。自家亲戚常来常往的,难道老太太不先打发人来喊一声,就自己不动脚往那院里去了?快跟我过去,蹭老太太的好粥好点心吃。”扯了两人就往澄晖堂走,并吩咐这边房里伺候洒扫的粗使丫鬟,道:“大奶奶问,就说我拉她两个到老太太屋里坐。”

    一时就到澄晖堂,吴太君见她几个,笑道:“我正说今日奇怪,这早晚不见人来。原来是叫二太太黏住了。”

    陈氏笑道:“正是呢。由儿媳妇她亲娘在京里时间最久,人面又熟。难得有这么个人来,我总得替眉丫头探问探问恩平侯府,再替自家问问靖昌侯府。”

    吴太君呵呵笑道:“只怕替眉丫头问蔡家是面上由头,替你问自己娘家才是真心吧?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要不是惦记过来我这边,怕你问她问得还尽兴些。”

    陈氏故意嗔道:“怎么?到老太太跟前,我就问不得自己娘家了?又不是才嫁进门的媳妇,不晓得老祖宗脾气性情,顾忌这个那个的。您就是装出一副老虎模样,也张不开嘴吃人,还吓唬谁?”说得众人都笑了。

    陈氏这才催强氏和范氏坐了,自己也在吴太君下手坐了,问吴太君身后的腊梅:“有点饥的东西没有?要有咸味的,带荤腥的最好。”一边就向吴太君笑道:“我带着魁儿媳妇和斗儿媳妇替您跪经,这五天可是结结实实没沾过肉。昨晚上做妥了家来,想开荤,还给二老爷拦住,说慢慢着来。今天早上好丫头倒是特意让送了一碗鸡茸粥,闻着是像有些鸡子味儿,碗底翻得朝天了,硬是没找见一星星肉沫。思来想去,还是来求老太太发个话,让我开了斋,才算是个活路呢。”

    众人听说,又是一个哄堂大笑。恰章太夫人走进来,听到话头,忍不住也笑骂道:“六十岁的人,孙子都娶媳妇了,还装小孩子撒娇,亏你有脸皮胡扯。”

    陈氏道:“在老太太跟前,谁不是晚辈小孩子?我不冲老太太撒娇,难道每天去赖大姐姐你?”

    吴太君笑得直抹眼泪,吩咐腊梅:“去拿肉松饼和蛋黄酥给你二太太。还有洪家舅太太送来的牛肉卷子和菊叶蟹粉拖面盒子,每样也都炸两个来。”腊梅应了是。吴太君又道:“我们虽都吃了早饭,一会儿总不能就坐着干看这个嘴馋的吃。索性多炸几个,大家都尝尝味儿。”

    这边陈氏不免就问:“拖面盒子是那边先做好了生胚和酱料送来,还是这边现调面浆浇裹?”

    吴太君道:“你还不知道好丫头的娘?是连厨子带原料器皿一起送过来的。依来人告诉的话,本来只有我跟你大姐姐的份儿。偏你赶上,正是有口福。”

    陈氏笑道:“谁让大姐姐给她保了门好亲?就这般巴结,连口吃的都要颠颠儿捧过来。今天我偏就要沾这个光。还有亲家奶奶、姨奶奶,只管吃着,吃过就结——左右阿好还有两三个侄子、三四个侄女,我们把眼睛放亮了,还怕没得吃?下次就让老太太承我们的情。”说得强氏、范氏都笑,又一起站起来,谢过吴太君。

    一时丫鬟们送点心并配的汤茶来。强氏见一个是加了牛乳炖得雪白的鲫鱼汤,一个是只加一样山药炜得入味的牛肉清汤,再一样是大枣浓姜,一样是三沏的枫露:都是小小的一盅盛着,只有汤茶,不入原料,总不过两三口的分量。众人遂拣喜欢的吃了,又赞一回,这才洗手。丫鬟们重新奉上香茶来。

    便听有人报说:“河阳王太妃和世子妇车驾到飞云渡了,关帝庙里敬了香,就往咱们家来。大老爷命飞马禀告老太太知道。”众人都站起来,看吴太君。吴太君就看着陈氏笑道:“才跟亲家奶奶打探娘家,娘家人就到了。这个算来也是你舅舅家表嫂,你就代我去迎一迎她。”唤石榴:“速命人请大奶奶家里换了衣服来。”见强氏和范氏趁空儿就要告退,笑着止住,道:“都是一家子亲戚,这会子急巴巴走,等明天再行礼闹腾,岂不生疏?何况我还指望你们帮着好丫头待客说话。”两人这才站住。吴太君和章太夫人遂命人搀回屋更衣。这边腊梅也上来引强氏和范氏到侧边厢房,拿镜奁与她两个收拾脂粉妆饰,又问:“两位奶奶倘有衣裳要替换的,告诉小的,即刻家去拿来。”

    强氏和范氏彼此看一眼,道:“就眼下这身倒还使得。真个要换,反而白添许多麻烦。”

    范氏笑道:“就是没想到今天还有这贵客,头上太素净了些。你去跟你们大奶奶说,就是上个月中秋她新打的花式簪子,拣两根给我暂戴一戴。再就有新鲜的宫花,也拿两枝来。”

    腊梅应了,立时出去。强氏便问她小姑:“你打发她出去,要问什么?”

    范氏才红着脸,凑近了她道:“嫂子低声。只是方才听这边老太太说什么亲戚娘家,又是舅舅表嫂,我一时懵了,竟想不起怎么个关系来。快告诉我,一会儿别丢了丑。”

    强氏这才恍然,肚里忍不住好笑,但也到底详细告诉。原来二太太陈氏出身靖昌侯府,嫡亲的外祖母便是文昭公的幼妹、河阳郡王穆衠的王妃章灼。灼王妃育有二子一女:二子皆从军西北,便在吴天官麾下,金城关一战,世子穆俊以百余轻骑袭杀酋首,乃溃敌十万,然而伤势过重,终究不治;次子穆彦亦累军功十转,明帝查之,令其继任世子,后袭河阳王爵;独女丹阳郡主,兄弟姊妹中排行最末,嫁到靖昌侯府,便是陈氏的生母。现今这位河阳王太妃,乃是穆彦长子穆觞之妻,从灼王妃算起,正该称吴太君一句“表婶母”,二太太陈氏则是她姑表妹。

    范氏得她嫂子一番解说,这才盘算得清楚,笑道:“这可是我迷糊了,一时竟忘了靖昌侯府这一节。”想来自己同洪氏十数年交好,洪氏与这位二婶又素来亲近,且常在吴太君跟前伴从,自己与陈氏实在算不得生疏。只是陈氏为人爽快,会言语能来事,又随和不拘,对着洪氏这些小辈都半点架子也无,更不用说跟亲戚客人说话举动,身上竟从未见过什么公侯勋贵人家的骄矜倨傲。是以自己虽知道她的出身,偏是印象寡淡,临事都要他人提醒才想得起来。一时又想到河阳王府同这边姻亲联系,点头道:“怪道二太太不拘何时,在婆婆跟前都这般自在,原来嫁的到底是外祖母的娘家,婆婆论起来先是她表舅母呢。”

    强氏笑道:“哪来的孩子话?天下姑做婆、姨做婆的多了,难道媳妇个个都是自在舒坦的?何况是表舅母,又隔了一层。总是各人的福分缘法。”

    说话间,腊梅就从屋外头进来。强氏范氏见呈上的首饰盒子,一齐笑出来:“这个好丫头,我要两支,她倒送一盒。知道的是让我们自家挑拣,不知道的,还当是哪来的乡下暴发户土财主,逮到机会就忙不迭显摆,炫耀自己东西多呢。”话这样说,到底各自选了可心的簪戴上。腊梅又服侍妆点一番,这才伺候两人回去正厅。恰吴太君、章太夫人也换了衣服出来,见她两个,便点点头,又催人再去请李氏、洪氏、范舒雯来。少顷,澄晖堂里齐聚,外头也报客至:“开大门接了贵客。老爷陪世子清熙堂叙话去了,二太太接了王太妃与世子妇,正往这边院里过来。”吴太君便带领众人到门上候迎。